八月,云涼州,滂沱大雨。
人聲哀嚎、鐵鏈碰響,雨水如冰狂亂拍打在蒼白臉頰,霧氣朦朧模糊前方視線,腳拷枷鎖的清瘦少女細聲抽氣,隨著人流如行尸走肉般緩步前行,艱難走在泥濘不堪的道路上。
這是一群低賤的戰奴,無名無姓,無親無故,生于無窮無盡的戰爭之中,最終也將湮沒于此。在上位者的掠奪游戲里,這群人不過是微不足道的螻蟻,無人會在意他們的生死,如今他們正被手持長鞭的將士當成畜牲般驅趕,只為乘雨趕去開鑿河道,好將萬里無盡巫江水東引,讓作為戰利品的五十艘九轉寶船成功入水,駛去衍朝天都。
云涼州本是晁國邊境重地,前有巫江天險,西乃明嶺天塹,南為妖族地帶,有群山大江做盾形成一方易守難攻的局面。可若是云涼州失守,那藏于其后的整個晁國布防將一覽無余,屆時晁國也將如無力掙扎的困獸只待被顛覆。云涼州軍事地位不可撼動,故而晁國大半兵力也皆匯聚于此,一防南境妖族勢力暗襲,二防北方衍國鐵騎入侵。
妖族與人族向來水火不容,晁國與南境部分接壤不得不防。至于這北方衍國更是不容小覷,自少帝登基以來,僅用一年光景便已將巫江以北的各國吞并,儼然是一頭盤踞北方的龐然大物。衍國少帝毫不遮掩的野心令巫江以南發怵,而現在,誰也猜不到他下一步棋是休養生息還是乘勝越江。
可這晁國云涼州守將卻頗為自負,并無一絲危機之感,他以為云涼州既有重兵把守又有地勢相助,正恰逢八月暴雨時節,巫江潮水泛濫,水勢兇猛,更能防水路侵襲,正是天時地利人和,又有誰敢越境?
只可惜,三日之前,衍國兇名遠揚的少帝突然舉兵南下,憑暗中建造數年的三千艘破風船,與云涼州內細作里應外合,憑一條橫跨大江的鐵鏈強行渡江。
在擊垮了第一道江岸防線后,衍朝大軍勢如破竹,不過三日便輕而易舉地攻下了防守意識薄弱的云涼州。自此晁國局勢岌岌可危,舉國上下頓時陷入恐慌之中。
而那位大意輕敵的云涼州守將早在衍朝攻入前的一個時辰里落荒而逃,或許是為了做出最后的挽救,臨走前他命人將鎖在兵庫內的五十艘九轉寶船的輪轉星盤全部取出銷毀,使敵軍難以輕松轉移寶船。
晁國曾經最引以為傲的就是這五十艘九轉寶船,寶船高如城樓,共二十八層,華麗如仙舫,可入海亦可御風,日行千里。船身刀槍不入,即使是魔界煉獄火也無法傷其毫毛,傳聞是以千年前的鳳凰枯骨所制,保存有當年鳳凰神女留下的一點微弱神力。雖只九牛一毛,但這天神殘力卻足以匹敵三界任何寶器。
正是憑借這五十艘九轉寶船,茍延殘喘的晁國才仍能立足于大陸東方。卻不曾想,如今以這般草率的方式將寶船拱手讓與衍朝。
但若是摧毀了輪轉星盤,倒是為衍朝留下了個大難題。
輪轉星盤是九轉寶船驅使動力,需用上萬千顆靈石才能制的一塊星盤,耗費巨大,晁國也是用了整整五百年才做出五十塊。有了輪轉星盤,寶船方可啟動,可遠道而來的衍朝顯然沒料到云涼州守將會將其全部毀于一旦,他們無法在短時間內制成五十塊羅盤,自然無法啟動寶船。
于是開鑿河道,最原始的引船入流成了最有效的方法。
狂風怒號,暴雨如注,隨衍朝軍隊而來的戰奴踏雨入江,一寸一寸鑿開土地,在硬生生挖出一條可容納九轉寶船的河道。
衣衫襤褸的少女鬢發被雨水打濕,即使是在八月夏日,尖瘦的臉龐依舊被凍得蒼白無血,禁錮在雙足上的玄鐵鎖鏈隨著蠕動的步伐不斷摩擦嬌嫩的肌膚,猙獰的血痕像是一條蜿蜒在腳腕上的赤蛇,殘忍而觸目驚心。
在這蒼茫暴雨中,她幾乎要走不動路。
兇惡的官吏一聲怒吼,刺耳的皮鞭聲在脊背炸響,少女尖聲哀叫,被雨水迷亂的雙眸中沁出一滴痛苦的淚,衣衫被抽開一道劃痕,褲管上淌落的雨水夾雜著不知何處流下的鮮紅的血,一道流進腳下湍急淌過的巫江水流里,少女抬起頭望向灰暗九天,雨珠不停砸在臉頰,那雙漆黑的眸子里滿是不甘與絕望。
既是穿越,他人不是公主妃嬪就是小姐夫人,再不濟也是個農家種田的平凡姑娘,怎么偏偏就她一人淪落至此!
半年前,天降怪象,白日風暴驟起,天光寂滅,生于現實社會里的無辜女子被狂風卷入空中黑色漩渦之中,醒來時已穿越來到這個天地人三界共存的世界。她失去了一部分的記憶,甚至記不清自己的全名。在強者為尊的法則下,沒有法力,也沒有親人,于是不幸淪為籍籍無名的衍朝戰奴,只能在異世里茍且偷生。
見少女杵在原地,官吏手中皮鞭又要舉起,一旁佝僂的老者忙伸手擋在少女面前,求饒道:“官老爺!這姑娘是個庸人,無甚法力年紀又小,求您饒她這一回吧!”
庸人,這世界之中毫無御能法力的凡人,統稱為庸人,他們沒有靈力隨時都有可能死在這妖魔縱橫的人間,既可憐又無能。
官吏不屑收回皮鞭:“姑且饒你一回,還不快滾。”
“謝謝老爺,謝謝官老爺!”老者連聲叩謝,忙拉著少女走開。
待被拉著走遠了,少女才緩緩回過神,她抹去眼角雨水,啞聲道了謝。
老者掐了一道法訣,少女背上的傷口流血漸止,他是木御,是天生的醫者。
“湘湘啊,你就跟著羅爺爺一塊走。沒有法力總歸要吃上不少苦頭的,爺爺能幫上你多少,就會幫你多少。”
話音剛落,后頭又響起官吏不耐煩的催促聲,羅爺爺忙帶著湘湘繼續往前走去。
暴雨不停,巫江水勢愈發上漲,洶涌的浪潮撲向河岸,湘湘緊緊撐著手中鋤頭才勉強站立住,骯臟的泥水早已將她全身濺得污濁不堪,背上的傷痕卻在隱隱發燙,即使被冰涼的雨水澆灌,鮮血淋漓的皮膚也仍像被火在灼燒一樣。她是最無用的庸人,不能同御者般施法,便只能耗費最原始的力氣。
湘湘咬了咬牙,只盼黑夜能快點到來,好讓她有個喘息的機會。
風雨中,戰奴熱火朝天地開鑿河道,不遠處,巫江水浪如萬馬奔騰,岸底泥沙翻涌激起濁黃水色。天地晦暗間,河流中央緩緩聚成一個黑色漩渦,宛若一張血盆大口。
忽一聲尖叫劃破長空,“不好!有妖獸!”
霎時間,巫江河岸眾人神經緊繃起來,官吏與戰奴皆齊齊望向那個突然出現的深色漩渦之中,一根赤紅帶利刺的巨大妖尾正緩緩冒出。
“吞海獸。”見多識廣的羅爺爺瞇了瞇眼,喃喃道。
“那是什么?”湘湘不解。
“吞海獸本是水中異獸,渾身赤紅如血,形似蛟龍又比蛟龍更多利刺,長尾一攪便能掀起巨浪。但它雖性子兇狠卻從不主動攻擊,且常年居于江海底部,鮮少出水。”
湘湘后退兩步,聲音顫抖:“它既然常年居住在水底,現在又怎么會突然出現?”
羅爺爺皺眉:“怕是有人故意引來。”
*
城關樓臺,急風獵獵。
玄衣少年負手而立,憑欄遠眺,慘淡陰云籠罩天際,晦暗眸中看不清神色幾何,只見他衣擺隨風而起,細密雨珠斜入檐下濺在腰間雕紋精巧的劍鞘之上。
“巫江中現吞海獸,嵇愛卿,你說是晁國故意所為,還是那妖族在橫插一腳。”
一旁面目儒雅的中年男子答他:“恐怕兩者皆有。”
少年道:“那看來是晁國為奪回云涼州江關,不惜與妖族勾結。可九轉寶船既落到了朕的手中,又豈有再歸還的道理。朕倒想看看他們能玩出什么花樣。傳朕令,暫停開鑿河道,所有士兵召回,開啟五行防御盾,皆嚴陣以待。”
“是,陛下。”
*
兇猛的江中異獸突然來襲,最先遭殃的自然是那群正在開鑿河道的戰奴。
赤紅首尾拍打在江面,霎時掀起滔天巨浪,凄厲尖叫響徹云際,戰奴不顧責罰皆四散奔逃。
暴雨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江岸俱是飛濺而起的泥水與慌亂逃竄的奴隸。
衍朝將士并不會派遣兵力去救他們,在上位者眼中,一群戰奴死不足惜。而他們想要活命,只得拼盡全力逃離危險的江岸。
“湘湘!”
人潮擁擠間,羅爺爺與湘湘失散,她一沒有靈力的庸人少女,若是被卷入巫江水中,恐怕兇多吉少。
羅爺爺的聲音從風雨后傳來,湘湘甩頭揮去雨水,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奮力前行,泥濘之中的步伐。可逃命的戰奴爭先恐后向前奔跑,那些高大強壯的身軀又將瘦小的女孩擠到了末尾。
上漲的江水已淹沒至膝蓋,恐懼的湘湘用盡全力掙扎前行,可重重脊背如山巒阻礙了前路,生死面前,沒有人愿意給她一點多余的生路,而遠處羅爺爺的呼喚也越來越小,幾乎要被暴雨掩蓋。
巫江漩渦中,赤紅巨獸漸漸顯露它盤踞水下的龐大身軀,獨屬于兇獸的紅色豎眸緊盯著城墻,它從水下而出一步步向河岸靠近,利爪拍打在泥濘土地上震起一波滔天巨浪,它張開血盆大口,震耳欲聾的獸鳴從喉中迸發,巨響瞬間穿透大雨襲向四周。
席卷而來的浪濤沖垮了無助奔逃的肉體凡胎,被卷入巫江深處又或葬身巨獸腳下,無數被拋棄的戰奴發出凄厲慘叫。吞海獸緩慢前行,它的目標是不遠處的云涼州城防,又怎么會在意腳下一群螻蟻發出的動靜。
巨大黑影從頭頂籠下,湘湘雙腿發軟發不出一絲聲音,她倒在了泥水之中,不敢抬頭,然而吞海獸的咆哮卻在她耳邊炸開。
她知道頭頂就是巨獸的利爪,那她的下場會是什么,被拍成一灘爛泥還是一分為二?
難道真要命絕于此?
不!我不要,我要回去,我要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我要回家!
“啊——!”
絕望的吶喊漸漸成為沙啞的嘶吼,少女顫抖著抬起頭,破碎粗布遮掩的背部上,血水正慢慢浸染一片若隱若現的詭異紋路。
忽然,遙遠天際傳來一聲渺遠的哀鳴,頃刻之間,風雨的晦暗蒼穹突現一道金光,匯聚在吞海獸眼前。
巨爪抬起的吞海獸預感到了什么,一股強大可怖的力量令這頭妖獸忌憚起來,它似乎在尋找著這股力量的源頭,直到發現巨爪底下,那個小而又小的人類,她弱小的的身軀里傳來了萬物主宰的神力威壓。
吞海獸嘶吼一聲,轉身沒入巫江水中。
一切驟然歸于平靜,劫后余生的喜悅尚未生出,而湘湘早已被這異世的怪物嚇壞了。
她不知道自己背上浮現出的紋路正在閃爍金光,也不知道在她的頭頂之上,一只金色鳳凰悄然出現。
遠處,人群靜默,眾人遙望稍縱即逝的鳳凰幻象曾出現的地方,皆又驚又喜。
“是鳳凰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