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展柜里的馬卡龍塔被第三十次調整角度時,我聽見前廳傳來水晶風鈴的脆響。這是今晚第十三位客人,卻讓實習生姜小雨跌跌撞撞沖進后廚,馬尾辮上的雛菊發夾都歪到了耳后。
“晚晚姐!“她扶著杏仁粉袋子直喘氣,“那個客人...他居然說我們的歌劇院蛋糕少了一層浸咖啡液的喬孔達餅!“
我正往舒芙蕾杯內壁涂抹黃油的手頓了頓。能準確說出法式經典甜點七層結構的客人,在城南大學城這片區域,比撒哈拉沙漠的雪還稀罕。烤箱計時器突然發出蜂鳴,焦糖布丁的甜香混著雪夜寒氣從換氣扇鉆進來,在吊燈下織成氤氳的霧。
“給他換伯爵茶瑪德琳。“我將發尾的銀質鈴蘭簪重新別好,卻見小雨拼命搖頭:“他說要見甜品主廚,還往餐巾紙上畫了個...“小姑娘從圍裙兜里掏出張皺巴巴的紙片。
泛黃的吸水紙上,用濃縮咖啡液勾勒著朵半開的梔子花。我瞳孔猛地收縮——那正是我獨創的接骨木慕斯裱花手法,上周剛在《甜點家》雜志刊登。
更衣鏡里映出我沾著可可粉的圍裙帶,我迅速解開系成蝴蝶結的緞帶。指尖觸到冷藏柜門把手的瞬間,前廳忽然傳來肖邦《雨滴》前奏的鋼琴聲。這架1897年的施坦威從不對外開放,除非...
“顧先生說是您故人。“小雨幫我推開雕花木門時,聲音輕得像在告解。我這才注意到她制服第二顆紐扣不見了,領口還沾著星點抹茶粉。
壁爐里的蘋果木燃得正旺,將那人剪影投在彩繪玻璃窗上。他黑色羊絨大衣隨意搭在孔雀藍絲絨椅背,修長手指正沿著古董咖啡杯的鎏金裂痕游走。當我的帆布鞋踩上波斯地毯的瞬間,他腕間的陀飛輪閃過一道冷光。
“2018年京都嵐山,虹夕諾雅酒店的晨霧里,“他的聲音像陳年波特酒滑過天鵝絨,“有位姑娘用櫻花凍在玻璃盞里復刻了整個銀河系。“
我僵在距他三米遠的橡木酒桶旁。那年春天為精進日式和果子技藝的私密修習,除了當時的主廚根本無人知曉。落地燈將他側臉鍍上金邊,我看見他左眼尾的淚痣隨著笑意微顫,如同落在雪松枝頭的星子。
“您認錯人了。“我將顫抖的指尖藏進圍裙褶皺,他面前那份絲毫未動的蒙布朗突然讓我喉頭發緊——栗子奶油頂端的金箔擺成了弦月狀,那是我心煩意亂時才會做的小動作。
男人從真皮卡包抽出一張黑卡推過來,卡面暗紋竟是梵高《杏花》的枝椏。“那就請蘇小姐為我特調一杯'遺忘'。“他無名指上的蛇形戒指硌在實木桌面,“要能抹去昨晚在蘇黎世嘗到的松露熱可可的味道。“
我盯著他襯衫領口若隱若現的雪松刺繡,突然抓起吧臺上的虹吸壺。危地馬拉藍山豆在石臼里被碾得格外細碎,沸騰的泉水裹挾著陳年白蘭地的醇香沖進玻璃球。當我在雪克杯底層鋪滿用干冰急凍的洛神花晶時,余光瞥見他正用銀匙測量提拉米蘇的馬斯卡彭密度。
“您知道西西里島有種叫'惡魔之吻'的禁忌配方嗎?“我將液氮處理的玫瑰露澆在火山巖杯壁上,霜花瞬間綻放成水晶森林。他忽然起身逼近操作臺,定制皮鞋碾碎了我掉落的一粒榛子。
溫熱的呼吸拂過我后頸:“需要往濃縮咖啡里滴入三滴苦艾酒,再用檸檬皮激發回甘。“他袖口的沉香尾調與我的香草精氣息在空氣中廝殺,“但真正致命的...“骨節分明的手突然覆上我握著雪克杯的手背,“是把接骨木糖漿換成用龍舌蘭萃取的夜來香。“
金屬器皿墜地的巨響驚飛了窗外棲息的寒鴉。我踉蹌后退撞上冷藏柜,而他從容地接住下落的玻璃杯。暗紅色液體在他掌心旋轉出漩渦,碎冰折射著壁爐火光,將他瞳孔染成琥珀色。
“仲夏夜之夢。“他將杯沿轉到我唇印殘留的位置,“名字取得妙,可惜...“仰頭飲盡的喉結滾動聲里混著嘆息,“比我在摩納哥嘗到的版本,少了一味暴雨將至的潮濕感。“
整間咖啡館的電路就在這時突然罷工。黑暗如墨汁般漫過蕾絲窗簾,姜小雨的尖叫和瓷器碎裂聲從儲藏室方向傳來。我的手還被他按在流理臺上,薄荷冷香混著他西裝面料的觸感從四面八方裹挾而來。
“總閘在西北角儲物間。“他的聲音貼著我的耳廓震動,“空氣開關第三排右起第二個,接觸不良產生的電弧燒蝕了0.3毫米。“當應急燈亮起時,我發間的鈴蘭簪已滑落到他掌心,而我的指尖正抵著他鎖骨下方的機械表表冠。
我們維持著這個近乎擁抱的姿勢直到第二陣風雪撲打窗欞。他忽然用意大利語念了句但丁的詩,松開我時,那張黑卡已經插在我圍裙口袋里,邊緣還帶著他的體溫。
“明晚九點,“他重新披上大衣時,一枚銀杏葉從衣領飄落,“我要嘗嘗你藏在冷庫第三格抽屜里的失敗品。“玻璃門開合間卷進細雪,我這才發現他留在咖啡杯墊背面的字跡——那是用可可粉寫的收購合同編號,與今早父親電話里提到的顧氏集團招標書一模一樣。
冰柜壓縮機重新啟動的嗡鳴中,我摸到口袋里的卡片突然開始發燙。姜小雨抱著摔碎的青花瓷盤縮在墻角抽泣,而落地窗外,一輛黑色邁巴赫正碾過積雪的枯枝,尾燈在霧夜里猩紅如獸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