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的賞梅宴定在臘月初八。
柳如婳站在銅鏡前，手指微微發抖。今日要穿的是一襲淡青色繡銀梅紋的衣裙，比平日侍女裝束華貴許多，卻又不會太過招搖。蕭景明特意命人送來的。
“姑娘，該出發了。“小丫鬟在門外輕聲喚道。
柳如婳深吸一口氣，將一支素銀簪子插入發髻。這是她僅剩的家當，母親留給她的及笄禮。鏡中人眉目如畫，卻掩不住眼中的忐忑。今日之宴，無異于龍潭虎穴。
七皇子府門前，車馬早已備齊。蕭景明一身玄色錦袍，腰間玉帶上懸著那柄從不離身的古樸長劍。見她出來，他目光微頓，隨即恢復如常。
“記住，今日你是我府上的書畫侍女，多看少說。“登上馬車前，他低聲道，“若有人為難你，不必忍讓。“
柳如婳輕輕點頭，攥緊了袖中的炭筆和小冊子——這是她準備用來記錄所見所聞的。
馬車內空間不大，兩人相對而坐，膝蓋幾乎相觸。蕭景明身上淡淡的沉香氣縈繞在狹小空間里，讓柳如婳耳根發熱。她別過臉去，假裝欣賞窗外景色。
“緊張？“蕭景明忽然開口。
柳如婳誠實地點點頭：“怕給殿下丟臉。“
“你昨日在書房臨摹的那幅《江山萬里圖》，筆力已不輸原作了。“他語氣平淡，卻讓柳如婳心頭一跳——原來他都知道。
“殿下...“
“到了。“馬車停下，蕭景明打斷了她的話，“跟緊我。“
太子府比七皇子府奢華數倍。朱漆大門上金釘閃爍，門前一對石獅怒目圓睜。穿過三重院落，眼前豁然開朗——一片梅林如雪如霞，林中設了數十張紅木案幾，賓客們已在飲酒賞梅。
“七弟來了！“一個洪亮的聲音從主座傳來。
太子蕭景恒一身明黃錦袍，頭戴金冠，面容與蕭景明有三分相似，卻少了幾分棱角，多了幾分圓潤。他身旁坐著位華服美人，正是柳如婳的“舊主“——貴妃蘇玉真。
柳如婳呼吸一滯，下意識往蕭景明身后躲了躲。
“臣弟參見太子殿下。“蕭景明行禮如儀，不卑不亢。
太子笑著擺手：“自家兄弟，何必多禮。“目光卻落在柳如婳身上，“這位就是七弟從貴妃那兒討去的才女？果然姿容不俗。“
蘇玉真紅唇微勾：“柳姑娘在昭陽宮時就乖巧可人，本宮還舍不得放人呢。“她眼中寒光一閃，“沒想到七殿下如此看重，連賞梅宴都帶著。“
蕭景明淡然一笑：“不過是個懂些筆墨的丫頭，帶來給諸位助興罷了。“
“既如此，不如讓她當場作畫一幅？“太子突然提議，“今日賞梅宴，就以梅為題如何？“
柳如婳心頭一緊。這是試探，更是刁難。在場賓客非富即貴，若畫得不好，丟的是蕭景明的臉；若畫得太好，又會招來更多猜忌。
“奴婢才疏學淺，恐污了諸位貴人慧眼。“她福身行禮，聲音輕柔卻不卑怯。
“誒，七弟可是夸你丹青妙筆呢。“太子不依不饒，“莫非是看不起本宮這賞梅宴？“
氣氛驟然緊張。蕭景明眉頭微蹙，正要開口，柳如婳卻先一步上前：“奴婢斗膽一試。“
案幾筆墨很快備齊。柳如婳挽袖研墨，心思急轉。畫什么才能既不出風頭，又不失體面？忽然，她瞥見不遠處蕭景明獨自飲酒的身影，靈光一閃。
筆走龍蛇，墨色淋漓。不到半個時辰，一幅《雪中送炭圖》躍然紙上：風雪中，一襲玄衣的男子正俯身為衣衫襤褸的老者披上斗篷，遠處一株紅梅傲雪綻放。畫面左上角題著小字：“雪中送炭君子德，寒梅傲雪志士心“。
“好一個'雪中送炭'！“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臣率先贊嘆，“構圖精巧，寓意深遠啊！“
太子臉色微變，蘇玉真則瞇起了眼睛。誰都看得出，畫中玄衣男子分明是蕭景明的輪廓，而那株紅梅更是暗喻七皇子北境立功的往事。
蕭景明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恢復如常：“小丫頭胡亂涂鴉，讓諸位見笑了。“
“哪里的話！“老臣捋須笑道，“這畫工這意境，放在翰林院也是一流。七殿下好眼光！“
太子勉強笑了笑：“確實不錯。來人，賞！“
一名侍女端來一盤銀錠，柳如婳卻搖頭拒絕：“奴婢不敢受賞。能得諸位貴人一觀，已是莫大榮幸。“
“倒是個懂規矩的。“太子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轉而舉杯，“來，諸位共飲！“
宴席正式開始，柳如婳退到一旁侍立，暗中觀察著在場眾人。太子與蘇玉真看似只是客套，卻偶爾交換眼色；幾位武將頻頻向蕭景明敬酒，言辭間滿是敬佩；而文官們則明顯分為兩派，有的親近太子，有的則對七皇子格外熱絡。
“柳姑娘。“一個溫和的女聲在身后響起。
轉身見是一位身著淡紫衣裙的少婦，約莫二十出頭，眉目溫婉。
“奴婢見過...“柳如婳一時不知如何稱呼。
“我是林淑妃的妹妹，嫁給了兵部侍郎。“少婦微笑，“姐姐常提起你，說柳侍郎之女才貌雙全，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林淑妃？柳如婳想起那日在昭陽宮偷聽到的陰謀——蘇玉真要害的不正是林淑妃嗎？
“夫人謬贊了。“她謹慎應答，“淑妃娘娘可安好？“
少婦笑容微黯：“近日總說頭痛，太醫也查不出緣由...“她忽然壓低聲音，“姐姐讓我轉告七殿下，小心熏香。“
柳如婳心頭一震，正想細問，少婦卻已轉身離去。她連忙將這話記在小冊子上，又畫了個熏爐的圖案作為標記。
宴席過半，蕭景明起身告辭。太子假意挽留幾句，便放行了。柳如婳跟著退出梅林，背后如芒在刺——蘇玉真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仿佛毒蛇盯上獵物。
回程馬車里，蕭景明一反常態地沉默。柳如婳也不敢出聲，只將小冊子悄悄遞了過去。
他快速瀏覽一遍，目光在“小心熏香“四字上停留良久，突然問道：“林淑妃妹妹還說了什么？“
“只說了這些，便匆匆離去。“柳如婳猶豫片刻，“殿下，那幅畫...我是不是太冒失了？“
蕭景明抬眼看她，忽然笑了：“不，你做得很好。'雪中送炭'，既暗指我北境賑災之事，又不會太過直白。太子現在一定在查，你到底是真聰明，還是我教的。“
“那我是...？“
“真聰明。“他唇角微揚，“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明。“
馬車一個顛簸，柳如婳猝不及防向前栽去。蕭景明迅速伸手扶住，兩人距離驟然縮短。他手掌的溫度透過衣袖傳來，柳如婳能清晰聞到他衣領間沉香的余韻，混合著淡淡的酒氣。四目相對，她心跳如鼓，慌忙坐直身子。
“多謝殿下。“
蕭景明收回手，神色如常：“明日開始，你每日辰時到書房來。我要教你認朝中大臣的筆跡。“
“筆跡？“
“你父親案子的關鍵證據，是一封模仿他筆跡的密信。“蕭景明聲音低沉，“若能找出是誰仿寫的，就能洗刷柳家冤情。“
柳如婳眼眶一熱。三個月來，這是第一次有人明確說要幫她父親平反。她正欲道謝，馬車已停在七皇子府門前。
夜色已深，府中寂靜無聲。柳如婳回到清梧苑，剛推開門就僵在了原地——
屋內一片狼藉，床榻被翻得亂七八糟，枕頭上赫然盤著一條死蛇！
她強忍尖叫的沖動，后退幾步，后背撞上了一堵人墻。轉身一看，是蕭景明帶著兩名侍衛。
“果然來了。“他冷眼看著屋內的混亂，似乎早有預料，“從今日起，你搬到聽雨軒住，那里靠近我的寢殿，更安全。“
“是誰...？“柳如婳聲音發抖。
“不確定。“蕭景明示意侍衛處理死蛇，“可能是太子的人，也可能是貴妃的。你在宴會上太出彩了，有人坐不住了。“
聽雨軒比清梧苑寬敞許多，陳設也更精致。柳如婳卻無心欣賞，只坐在窗邊發呆。今日發生的一切在腦海中閃回：太子的刁難、蘇玉真的眼神、那幅引起風波的畫、林淑妃妹妹的警告...
窗外忽然飄起雪花，一片片落在梅枝上。柳如婳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在掌心融化。父親曾說，雪花看似柔弱，積少成多卻能壓斷樹枝。她也要如此——一點一滴積蓄力量，終有一日，為柳家討回公道！
遠處，蕭景明書房的燈還亮著。不知他是否也在思索今日種種？柳如婳輕輕合上窗戶，將雪花與思緒都關在窗外。明日開始，她要學的不僅是筆跡鑒別，更是這深宮中的生存之道。
而老師，正是那個八年前幫她撿風箏的少年，如今的七皇子——蕭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