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窗上的雨痕把街燈揉成模糊的光團,程遠數到第七滴雨水順著窗框墜落時,看見了那個身影。
林夏推門的動作和七年前一模一樣,左手總會下意識護住門框凸起的銅釘。她頭發剪短了,露出纖細的后頸,那里本該有顆朱砂痣——程遠猛然灌下冷掉的咖啡,喉結滾動著咽下某種灼熱的東西。
“薄荷摩卡,半糖。“她的聲音穿過淅瀝雨聲。店員轉身取糖罐時,程遠摸到了大衣口袋里的鐵盒,十二顆薄荷糖隔著金屬外殼硌著掌心。大學畫室里,林夏總把這種糖含在腮邊作畫,糖紙拆開時會有細碎的沙沙聲。
“好久不見。“她落座時帶起一陣潮濕的風,無名指上的鉆戒在吊燈下折出銳利的光。程遠感覺后槽牙微微發酸,像是咬碎了什么堅硬的東西,“什么時候回國的?“
“上周。“林夏攪動咖啡的銀匙碰出清脆聲響,“畫廊要辦聯合畫展...“她說話時睫毛投下的陰影在顫抖,和當年畫素描時一樣。程遠想起畢業典禮那天,她白色連衣裙上沾著的丙烯顏料,像一片未愈合的傷口。
雨下得更急了。玻璃幕墻外,霓虹燈牌在積水里碎成斑斕的色塊。林夏手機響起時,程遠正摸到鐵盒底部那張糖紙,上面抄著聶魯達的詩句。七年里換了三件大衣,這張脆弱的紙片始終妥帖地躺在角落。
“我先生來接了。“她起身時碰翻糖罐,晶亮的顆粒滾過實木桌面。程遠看著雨水順著她的傘骨匯成溪流,突然想起那個暴雨的黃昏,畫室窗臺上兩罐依偎的薄荷糖,在暮色里泛著溫柔的青綠。
他展開皺縮的糖紙,被雨水洇開的墨跡像一聲嘆息:「愛情太短,而遺忘太長。」
程遠站在郵局臺階上,手里捏著泛黃的信封。墨綠色郵筒張著漆黑的嘴,像極了七年前美院走廊盡頭的消防栓——那晚他攥著告白信跑到林夏宿舍樓下,卻看見她踮腳親吻油畫系學長的側臉。
雨絲滲進西裝領口,他摸到口袋里的糖罐。今晨整理書房時,鐵盒里十二封信件嘩啦啦散落,每封都寫著“致十七歲的林夏“。昨夜咖啡杯底粘著的糖粒,在陽光下泛著細碎的磷光。
玻璃幕墻轟然碎裂的聲音從記憶深處涌來。畢業典禮那天的畫室里,林夏把調色盤摔在地上,鈷藍色顏料濺滿她顫抖的小腿。“你要去緬甸拍戰地照片?“她攥著他送的薄荷糖罐,指甲在鐵皮上刮出刺耳鳴叫,“程遠,你總是選最危險的路走。“
郵筒吞沒信件的瞬間,程遠想起自己當時說了什么。他說攝影是抓不住的流光,說人生不該困在畫框里。卻沒看見林夏藏在背后的速寫本,每一頁都畫著同一個舉相機的背影。
二十年后的美術館,策展人指著墻上的油畫介紹:“林夏女士臨終前完成的《雨季》系列,這些裝在玻璃罐里的信件都是原作部分...“程遠在晃動的光影里瞇起眼睛,展柜中十二個薄荷糖罐浸泡著深藍液體,被丙烯覆蓋的字跡正在水中緩緩舒展:
「2003.5.7今天你拍落櫻時沾了滿身花粉,我想起老家四月飄雪的梨樹」
「2004.9.16你說戰地記者證考下來了,糖罐里的回形針少了一枚」
當最后一行字跡浮現時,暴雨正沖刷著美術館的穹頂。程遠顫抖著摸出珍藏的銀質回形針,背面刻著極小的“CX&LX“,在展廳冷光里像一道未愈的舊疤。
隔著二十年雨幕,兩個薄荷糖罐在平行時空里同時泛起漣漪。她始終不知道他帶著她的糖走遍烽火連天,他不知道她將心事封存在藍色眼淚里。當遺落的信件終于在水中顯影時,收件人早已消失在時光的郵路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