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7月14日正陽縣何家圩
知了在泡桐樹上扯著嗓子喊革命口號時,何心紅裹著胎脂降生在麥秸堆上。接生婆剪臍帶的剪刀豁了口,在公社宣傳員送來的封皮上蹭了蹭。
“又是個賠錢貨!“王桂香渾圓的肚皮像泄氣的皮球,抓起浸著血水的棉布砸向墻角,“去把胡琴聲給我掐了!“西廂房立刻傳來絲弦斷裂的顫音。
三歲的何心紅總夢見自己在啃月亮。那年大旱,公社糧倉的老鼠都餓得打晃。弟弟滿柱叼著母親干癟的乳頭哭嚎時,她正蹲在茅房后吃二姥太偷偷塞給她的雞蛋。二姥太是這個世上最疼她的人,總是在她餓的不行的時候,把留幾天的雞蛋抽空給她送來吃。
1983年秋霜來得早,何心紅跪在打谷場搓玉米。十四歲的骨架裹在姐姐的舊襖里,袖口鉆出的棉絮像結冰的云。兩個妹妹戴著紅領巾從公社小學跑過,書包里飄出油墨香。“二姐看!“小妹捧著《語文》課本,扉頁蓋著“何滿芳“的印章——本該屬于她的名字。看到還有十幾堆的玉米,她默不作聲的繼續勞作,努力壓下心中的不快,她不知道自己這種不快從哪里來,只知道今天的活干不完回家媽媽又要罵她白養了。
這種生活日復一日,她沒有文化,不知道勞作的意義。只知道自己要不停的干活,弟弟妹妹們還小,她要為這個家庭服務,因為偷懶意味著不孝,不懂事,不負責。
1993年麥收時節,何心紅蹲在河道旁邊搓洗全家衣裳。上游突然漂來幾桿青葦,葦葉打著旋兒圍住她的棒槌。抬頭就看見何明遠赤腳站在渠壩上,褲腿卷到膝蓋,小腿沾著泥點子,像幅水墨畫里暈開的山巒。“公社派我檢修水泵。“青年晃了晃扳手,金屬碰撞聲驚飛蘆葦叢里的翠鳥。他總這樣,每次來修農機都“順路“繞到何家圩西頭。何心紅攥著濕漉漉的藍布衫,指節發白。臘月趕集那日,代銷社王嬸突然扯著嗓子笑:“明遠這后生老往咱村跑,莫不是瞧上何家二丫頭了?“人群哄笑中,何心紅碰翻了醬油瓶,褐色的液體在地上蜿蜒成小蛇。
婚期定在1995年小寒。王桂香收下十二尺的確良布,指著院外突突冒煙的拖拉機:鐵牛開進咱家田,抵得過十個壯勞力。她的大女兒已經出嫁,丈夫身體孱弱,正愁沒人干活了,村支書有個年齡大的兒子,有些風言風語也不當緊,王桂香做主準備把二閨女何心紅嫁過去,“去了有你享福的,便宜你了臭丫頭,餓不著你,還能給咱家種地!”何心紅攥著拳頭,渾身發抖。
新郎官褲腰掛著銅鑰匙串,洞房夜卻只能抱著她揉來揉去,下面一動不動。她盯著窗欞上扭曲的囍字,面如死灰。
臘月二十三祭灶夜,何心紅把經血抹在喜被上。翻過村支書家青磚院墻時,東方太陽熹微,雪地上腳印像一串帶血的省略號,朝著汽車站方向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