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收到讓她停拍的消息,那她就繼續厚著臉皮來。
曉梅看出劇組里氣氛不對,有人在偷偷取笑她,有人甚至舞到她面前去了。
一個下午,就已經出了好幾波意外。
給女二做替身的替身老師都能調侃周余韻一句。
還有幾分鐘兩個人就要對打了。
背后還吊著威亞,“聽說你是拍短劇,網劇,一路陪睡才到了現在的劇組?”
他本來就看不慣周余韻,連鄧曄都要對他們替身組的人客客氣氣,只有她,初出茅廬,就敢對他之前甩臉子,還大言不慚地說她不用替身,鄧曄都說過,為了好的效果,她不會抗拒使用替身做到一些效果。
她卻對替身嗤之以鼻。
周余韻噢了一聲,“你是哪里看的小道消息?”
“網上你的熱搜都爆了,不會沒有看見吧,現在全中國的網民應該都知道了你的德行,我早就說過嘛,周小姐,做人還是厚道些。”
她哼哼笑了兩聲,“我不用替身不代表我對你們這個行業不尊重,我們算是半個同行。網上的消息那么多,說我跟劇組每個男性工作者都睡過,我也跟你睡過?”
她如此坦然說出這話,反而是替身老師臉上一紅,討了個沒趣。
接下來的對戲,他手上一點不放水。
曉梅只在一旁看著,看得目瞪口呆,周余韻還是有兩把刷子的,自己打也能打得如此有力量感和信念感,任何武打效果在她手里都翻倍出彩,可見是下足了功夫,不是個花架子。
脾氣雖然不好,專業性還是無可指摘的。
下了威亞,她一言不發地回到了車里,劇妝都蓋不住她的怒氣。
曉梅趕緊跟在后面,“姑奶奶,剛才表現不是很好嗎?導演我聽見都偷偷夸你了,又是生誰的氣?”
她一言不發掀開肩膀上的衣服。
曉梅嚇得捂住了嘴,都青了,“我去找他去!”
“哎,你不是說現在多事之秋,我惹的麻煩夠多了,不要找事嗎?”
曉梅想到這里猶豫一會兒,“那你……”
確實,現在當縮頭烏龜比較好,風口浪尖上,她現在再囂張只會更容易讓人拿捏住把柄。
“晚上回去,我給你拿藥酒擦擦。”
周余韻點點頭,穿好了衣服。
“什么人啊,欺負一個小姑娘,真混蛋……”曉梅嘟嘟囔囔,周余韻這個人是不好,可說起叫她受罪,她還是難過,見她第一眼,她就知道周余韻是個驕傲又自大的演員,她不靠別人也沒背景,畢業幾年內走到現在,確實已經很不易。
網劇和短劇,她都闖出了名堂,可要是想要出現在更多的觀眾面前,她必須要轉型。
“喝口水吧。”她嘆了口氣,找到了她的保溫杯。
中午出來給她泡了菊花茶讓她專門清火消氣,這會子派上用場了。
她打開蓋子,遞到周余韻面前。
周余韻并不懷疑,仰頭握住保溫杯一倒。
“撲——”
辛辣苦澀刺鼻的油漆味道瞬間涌入口鼻,從她嘴角流下的不是清澈的茶水,而是——乳白色的油漆。
“快吐,快!”曉梅一把抓起她,把她帶到洗手池旁,打開了水龍頭。
漱了好幾次,反反復復,才漱干凈嘴里的油漆,幸好她沒有咽下去,否則現在就得去醫院洗胃了。
她的妝也花了,不光是因為漱口清洗唇周,還因為眼淚暈染開眼妝,成了熊貓眼。
“別哭,我也……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杯子里明明就是菊花茶,我倒的時候清清楚楚,誰知道怎么一轉眼就變成了油漆。”
曉梅不厭其煩地一遍遍解釋。
真怕周余韻將怒火全發在她身上。
要么把油漆朝著她的頭全淋下來,也是又可能的,放在之前,這都常見。
她的怒意上來,周圍人都是她的發泄渠道。
曉梅瑟瑟發抖,等待她的審判到來。
這事確實她做的不對,她應該看好杯子,連茶水都能出錯,以后周余韻肯定不會再信她了。
“我……”
“我……”
百口莫辯。
就在這時,周余韻說,“沒事,你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
“啊?”
“我真的沒事。”
“哦——那好吧,要是你想叫我,我就在外面,開門我就上來了。”
她回身看了一眼周余韻,見她呆呆地坐在位置上,也不看手機了,也不急著去刪評舉報人了。
這天直到晚上,她都沒再多說臺詞和工作以外的話。
曉梅把她送到酒店,送入房間,她還是一句話都不說。
“你要是心里難受,就哭一會兒吧,這里沒人,你別怕。”
周余韻忽然開始抽噎,“沒有攝像頭拍我嗎?”
曉梅鼻子也一酸,唉,她還真是被壓榨傻了,這個時候,她見她被欺負得這么慘,應該開心才是,可她心里堵得很,“沒有,我都檢查過了,很安全。”
周余韻說,“我睜著眼睛,睡不著,昨天一晚上,我都睡不著,我的頭像是要炸開了,可是我知道這個機會千載難求,要是錯過這次,我就徹底身敗名裂了。”
曉梅把她抱在懷里,撫摸著她的頭,“我知道,都知道,你很辛苦,別人不知道,我怎么會不知道呢?”
“我好累,真的,想要睡一會兒,可是我睡不著,只要我閉上眼,我就會反復做噩夢,進入一個……一個兇殺案現場,被人一次次殺死。”
曉梅懷疑是她神經太緊張了,安撫說,“我給你一些褪黑素,你吃了就能睡著了。”
“不,不,我不能睡,真的好痛,好痛。”
曉梅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和后背,“給你涂抹藥酒,會不會好一點?”
周余韻快要崩潰了,“不是這種疼痛,是被刀子捅入身體的疼,先是一涼,之后那種疼真的刻骨銘心,我醒來又睡著,睡著了,還是被殺,我夢見我成為了詹小俠,被困在那個小房子里,一次次等夜幕降臨,那人來殺我。”
果然是已經有了些癔癥了,確實壓力太大,都開始幻想她成為另一個人了,不過這個詹小俠是誰,她怎么從來沒有聽周余韻說過,還是頭一次聽見這個人的名字。
鬧了一會兒,她才把她哄睡著,“睡吧,這次肯定沒有噩夢了。”
“真的?”
“嗯,我給你枕頭底下放了把剪刀了,不是說有人傷害你嗎?有了利器你就能反殺了,不要害怕,睡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曉梅被她緊緊牽著,最后只好在她身邊睡了。
太陽升起,日到中天。
她這一次果然沒有再做噩夢,曉梅還在她身邊,“醒了,昨天晚上做夢了嗎?”
周余韻搖搖頭,“沒有,我直接一覺到現在。”
“就知道,我在你旁邊,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入夢,你昨晚說的,我想過了,肯定是撞上什么不干凈的了,回頭我去靜慈寺給你求一個平安符。”
“曉梅,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她愣了一會兒,沒有回答她。
“現在都中午了,你一會兒還得做妝造,今天你有夜戲,一會兒再背背臺詞。”
“行了,我知道了,你真啰嗦。”
周余韻的車駛出酒店后沒多遠,從拐角處忽然跑出來一堆粉絲,一個個拍打她窗戶,辱罵她。
車再也不能上前,妝造老師也在車上,司機說,“開不動了。”
“現在怎么辦?不能下車。”曉梅說。
交通就一直堵塞,粉絲們擊打她車窗,惡狠狠踹車,隔著車窗她也能看見那一張張猙獰的臉。
“這樣吧。”曉梅說,“你就一直鳴笛驅散他們,我順便報警。”
現在除了報警也沒其他辦法了。
曉梅剛撥通報警電話,車后便傳來一聲撞擊聲,四下人群散開,后面一輛車正好追尾他們這輛。
幾人因為巨大的沖擊都往前一撲。
曉梅連忙扶住她,“沒事吧,周老師?”
周余韻卻比她更快推開了車門,孑然一身下了車,走入人群中,與他們面對面。
他們推搡著她,每個人口中都罵著她曾經罵其他人的那些話。
“婊子。”
“賤人。”
“不要臉的。”
“真惡心啊。”
“你怎么不去死。”
……
她被聲浪困在人潮中,一波又一波的職責如山而來。
周余韻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怎么會選擇這樣一種方式折磨自己,也許她也已經在瘋了的邊緣地帶。
每個人的嘴巴張張合合,說著那些她熟悉的骯臟話語,可每個字落到她耳中,都是一震。
震的多了,她就麻木了。
她好像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了。
不,她是聽不見他們說什么了。
周余韻想要推開沉重的人群,走出一條路來,讓自己能略微喘息,他們圍著她,好像將她裝進了密不透風的塑料袋中。
她的口鼻緊貼塑料薄膜,就快隔絕了空氣。
“走開。”
她無力地推攘那些她根本不認識的人。
他們像是惡鬼,緊跟著她,吞噬了她。
于是頭頂的日光也沒有了。
她陷入了熟悉的恐慌中,開始連人類這個群體都開始害怕起來。
她想要緊緊抱住自己,什么都不再想,可就是這個時候。
那段話突然又再次出現在她眼前。
《賤人一個,活該被報復,死了也活該,這樣的賤女人世上多得很》
兩行清淚順著她好看的面容滑落,她無力地跪倒在地上,跪在人群當中。
緊緊將頭扣在地面,真心祈求曾經被她用行動傷害,被她用言語污蔑過的人原諒她。
原來被眾人所指,被同類的話語也能殺死她。
她一直以為不能承受的人都是弱者,懦夫。
被一句話就能傷害的人,實在也不配活在世上。
事到如今,她才真正能感受到其中的委屈和恐懼。
而她甚至對一個死去的人潑臟水,那個已經無法為自己辯解,無法為自己哭一哭的女孩,成為了她發泄不滿的工具。
詹小俠甚至已經沒有了澄清的能力,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體,她明明感受到了和她一樣的痛苦,卻還是死不悔改,不愿認錯。
手指輕輕一動,嘴唇上下一貼,污蔑的話語就能如流水般傾出。
恍惚間,一陣風吹來。
看不見盡頭的人群被風吹散,仿佛從來不存在。
那輛載著曉梅的車也消失不見,街道和樹木也逐漸模糊成小點。
她慢慢抬起疲憊至極的眼睛,見面前站著此前要她懺悔的女孩。
“看來你已經明白了。”
周余韻兩行淚未干,“我怎么做才能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