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洋洋灑灑,長篇大論的寫了好幾封信。勿怪,人不在臨安。處理實務,不能事必躬親,只能信封中更加妥帖。
窗外很大的雪,我開始思惦著,下午干活前,午飯怎么吃。
還有下午的茶喝茉莉瓊花蜜茶,還是讓府仆出門,在晚上前買到梨子酒回來。
也讓人在下雪天的紹興街上能多玩一會兒。
我的父親是山西人。他的進士是從山西騎著老馬,一步一步幾千公里走到了天子面前。整個山西省都曾以他為榮。
南宋名相,出自不太繁華的山西,多了不起。
如今,我總是想起來,北方到了冬天,雪總是那樣的厚,風是那樣的呼嘯。
家里的面和餃子總是那么好吃。但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南方不容易積雪,紹興也好,蘇州也罷。但比起北方,我從未覺得這么冷過。
我聽到外面有人進來,我擱筆,順手用旁邊的書蓋住信封。
我抬頭看了一眼,是個清秀的穿藍白碎花夾襖,背著藥箱的醫女。
是剛剛跟在紅衣少年身后的。
既然走到我這里來,是已經見過了大夫人。來走個過場。
我本人不善言辭,也想敷衍一下。
“快坐。”
看吧,我不認識,我就說坐。
我愛講廢話,這句也是。
我練字了很多年,在書局出售自己的大字字帖賺了一些。
但我可不敢寫書。
如果有人吃飽了睡不著,想看點冷門的東西只圖獵奇的時候無語的笑一下,僥幸看到我廢話連篇的小說,我也會被罵。除非我臉皮很厚,而且我真沒錢吃飯了。不然我不會寫。
她和我見禮。
“岳將軍和趙大人肝膽相照,金石之交。將軍在營中就一直牽掛著趙公子的身體。”
是,我父親給他寫信求助了。十里八鄉大夫都看不好。
“昨日,岳將軍帶我們剛凱旋回臨安,蒙圣上召見,處理公務,這兩日將軍忙不可交,脫不開身,趕緊讓岳二爺帶我們先來拜見趙大人。
承蒙將軍信任,讓小女子一直跟著在岳家軍行醫,此番能跟著一起來。
承蒙趙大人讓我們暫住府中,若府中女眷有需要,必定盡心竭力。”
她衣袖間的藥香輕輕流香到我的鼻子里。我倒了一杯熱茶端給她。
“不知道醫女怎么稱呼。”“王棲棠。”
我一怔,眉目間迷茫了幾秒,我才聽見自己的聲音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我聽聞周召公聽訴于棠樹下典故。如棠樹般庇蔭一方,濟世救人。
現在您在岳家軍大展身手,匡扶病弱。
真是南宋將士之幸,也是我等閨閣女子的榜樣。”
她不禁低眉,害羞的笑起來。或許是沒有人告訴過她。
明明是十幾歲的女孩子,笑起來有一種風流靈動之感。
她看起來很天真,有點嬌淳感。很容易讓人卸下心防。
“小姐哪里話,棲棠至少不比小姐,家母也是請鎮上的先生取的名字。
論整本詩經,棲棠只知道這一首。小姐能見微知著,棲棠能做的也是微不足道。”
生者不知后事。而在南宋的戰火滔天,血如東海鑄成的史書里。
她卻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微不足道卻在這血色暮晚的史書里,留下了怎樣力挽狂瀾的壯麗余暉。
我看著她的醫箱,沉默五息。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說“我可以摸摸你的醫箱嗎?”
我吐露坦誠。“實不相瞞,家母也是位醫女。”
王棲棠慢慢睜大雙眼,她好像開始真的欣喜。她是覺得自己也可以和知府的女兒有共同語言。好像是一道的,所以不僅讓我摸,她慷慨的打開了醫箱。送了我兩瓶桂圓姜糖。
“你聽過甘棠謠嗎。”我摸著醫箱意猶未盡的問。
“小姐,你還知道這個!”
我心里輕顫,看著醫箱和自己的鞋尖。
她輕輕的自顧自哼唱起來。
“棠梨樹,十八杈,一杈拴個金狗娃(金兵)岳家哥哥揮劍砍,狗頭落地開紅花。”
這是岳家軍行軍打仗時候,自創的民謠。
我將要宣之于口的請求化作了巨大的失落。
我笑笑說“唱得好,讓金狗娃通通開花。”
今晚,父親設宴。我在帶著棲棠去吃飯前,棲棠忽然期期艾艾的對我笑。
我看著她對我笑了好一會兒,她也緊張的沒開口。
月色華練,走廊外的飄雪落在少女單薄的身上。我輕輕拍拂她肩上,已經融化的雪花。
“如蒙不棄,以后叫我小復就好。”
“復小姐,岳二爺平常不是這樣的人。他平常克矩守規,對軍營內眷的女孩從來不假辭色。今天絕對沒有冒犯您的意思。只是在軍營長大,不懂那些。”棲棠緊張的看著我。
我反問她“你今天在我這里,一下午不是很開心嗎?在趙府,你叫我小復,只能彰顯岳將軍和我父親之誼。”
在軍營里,上級的將軍可以攜帶家眷親屬住內營。如放心不下兒子的母親和女兒,即使她是岳家軍數一數二的女醫,但在這些夫人面前,也沒有這樣的特例。
她本來不在乎,但她沒有。
所以面對這份誘惑,她小心翼翼地說“貴府邸的人不會看小姐有話說嗎?”
我看向茫茫的夜色無垠,平靜的說“父親唯我明珠,我自有掌家權。”
才怪。
但是我在臨安的時候就是這么哄人的。人們只要一句讓自己信服的幸福的虛言而已。任何時候都是這樣。文人墨客競相夸捧,圣人們爭相信奉長生不老丸。這世上到底哪那么多幸福啊。大家都說幾句虛言,幫忙構造彼此的美夢,大家都幸福。
我有侍女,靈葉,靈硯。
但平常雷雨交加時,需要我去的家宴設宴,我都單獨前往,負手長笑而入。
被罵而出。
重要的設宴里,靈葉,靈硯跟隨在我和棲棠的身后,撐開傘。棲棠還是不好意思,接過傘說自己來。
她看起來是自己淋過雨雪。所以不舍得別人再淋。
我舉手示意停下,接過靈葉手上的傘,今年靈葉才十三歲,我說“回屋子里去玩吧。”轉頭看著棲棠“走吧。”
棲棠有點呆住。沒敢動,似乎想勸我。
我輕輕說“跟上。”
她沿路神情有點愧疚的跟著我,我沒什么好故作清高解釋的。
入座時,管弦絲竹紛紛揚揚。
一屏幕之隔,父親兄長韓彥只等人坐在隔壁。此時正聽見白日的紅衣少年爽朗的笑聲。“趙伯父,說的正是。”
我悉心凝神,想聽清正是什么。
父親隔著屏幕叫我。“復兒,來和小岳將軍見禮。”
侍女托著放酒的盤跟著我。
我繞過屏風,看見白日紅氅的鮮衣少年原來舉著酒杯,一邊胳膊肘靠在椅背上,清秀的臉上,明眸善睞的神情和瀟灑不羈的樣子都忽然一動不動了。
他是岳雷。很難想到,一個清澈年輕的少年郎君,早在戰場上,立下了赫赫戰功。
旁邊就是父親,兄長,韓彥直,今天另一名背著藥箱的醫官---張濟。
我行禮。
“岳將軍上陣父子兵,精忠報國。與韓將軍,抗金英雄的美名如雷貫耳,父親幸邀軍中張神醫來府邸。今日復兒得以拜見。
復兒今生能與幾位共室,不勝榮幸。在此以茶代酒,祝眾將軍都能凱旋而勝,望平安歸來,功名加身。”
我轉身從侍女手里的托盤,執起酒壺,就著酒托,連倒三杯--茶。
紅氅的小將軍有點慌忙的起身,他大概沒看過這種做法。接了我三杯敬茶,我便退幕了屏風內。
他一直看著我轉回屏風,還在看著屏風。韓彥直看了他一眼。
很快大夫人掐著時間來落座。
她只是不屑地睨了我一眼,我神色泰然的享受著。“大娘。”
她勉強的對我點點頭。
宴席很快上菜。
一盤蟹粉豆腐放在棲棠前面。接著是逐盤的蟹上桌。
棲棠從北邊軍營來,第一次吃這么多蟹。吃了一驚。她說“這么多蟹,蟹有什么講究嗎。”
我輕輕拍了拍雙手。侍從加了下一道蟹。“蟹沒有講究,這是酒蟹。”
“隔壁岳二爺桌,上的是蟹釀橙和雪夜渡江。”看見她不懂,我抬頭一個眼神,靈江已經在棲棠身側剝蟹。乘著絲竹聲在月色里悠蕩傳響,我輕輕解釋。
“以橙殼雕精忠兩個篆字。蟹肉填實,意味忠孝兩全。”
“雪夜渡江,以豆腐雕造船形,墜火腿為帆,當今朝堂主和者多,此菜以明諸位大人抗金必戰的心志。”
大夫人吃宴,喜歡配一點果子酒。來解蟹的寒涼。
她拉著棲棠一齊喝果子酒,等棲棠發現酒過三巡,她才發現趙復已經不在了。
我挑著空,獨自提起了燈籠。
我的身影消失在一時的燈光燭火里。獨自漫步在月光透過朱窗的偏僻陰暗處。
我一步一步,走向這間角落最陰暗的地方。這里有一個醫箱,我盤腿就坐著,兩手緊緊擁抱住這個盒子。
這個醫箱,母親不再用來裝散發著清香和曬干了治病救人的藥。
我輕輕嗅著木箱。她的骨灰正被我存在里面。這里裝著我的母親。
我慢慢躺倒在地上
「甘棠謠~棠之華兮,昭昭其光。召公茇兮,晉土其昌。勿伐勿拜,枝葉昂藏。違誓者兮,厥嗣夭殤!」
我的記憶又回到很遠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