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漬在紙上暈染開來，像一朵逐漸盛開的褐色玫瑰，吞噬了那些娟秀的字跡。
俞語的手指懸在半空，微微顫抖。三秒鐘前，這還是一張完美的手寫原稿，是她花了整整兩周時間推敲打磨的翻譯作品?，F在，它正被一杯傾倒的拿鐵咖啡無情浸透。
“對不起，真的非常抱歉！“
一個低沉的男聲從頭頂傳來。俞語緩緩抬頭，看見一個高個子男人正手忙腳亂地試圖扶起倒下的咖啡杯。他的眉骨處有一道細小的傷口，正滲出一絲血跡，但這絲毫不影響他那張輪廓分明的臉散發出的焦急神情。
“沒關系?！坝嵴Z聽見自己說，聲音平靜得不像話。她輕輕拈起那張正在被咖啡吞噬的紙，咖啡漬已經蔓延到了第二頁。
咖啡廳另一頭，一場因排隊順序引發的爭執正在店員調解下逐漸平息。剛才那個推搡中，這位陌生男子為了保護一位老人而被撞倒，直接撲向了她的桌子。
“您的電腦！“男人突然驚呼。
俞語轉頭，看見幾滴咖啡正順著桌沿滴落在她的筆記本電腦鍵盤上。她迅速合上電腦，但已經晚了，屏幕閃了幾下，然后徹底黑了下去。
“我賠您維修費，還有這些稿子...“男人從口袋里掏出名片，“我是溫遇，建筑設計師。這些損失我都會負責?！?/p>
俞語沒有接名片。她正在心里默數質數——這是她控制情緒的老方法。2，3，5，7，11...數到13時，她終于能確保自己的聲音不會發抖。
“不必了?！八龑裢傅母寮埿⌒牡胤胚M包里，“意外而已?！?/p>
“但那些看起來像是重要文件...“
“只是翻譯草稿?！坝嵴Z站起身，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有電子備份。“
這是個謊言。那些被咖啡毀掉的筆記是她對聶魯達詩集的翻譯手稿，上面滿是她的鉛筆批注和即興發揮。電子文檔里只有原始譯文，那些靈光一現的修改永遠消失了。
溫遇固執地攔在她面前：“至少讓我賠償電腦維修費。“
俞語終于正視這個過分熱心的陌生人。他比她高出大半個頭，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深灰色休閑褲，袖子挽到手肘處，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他的眼睛在咖啡廳暖色燈光下呈現出一種深邃的棕，此刻盛滿了真誠的歉意。
“真的不用。“俞語微微側身繞過他，“請讓一下?！?/p>
走出咖啡廳，春末的風裹挾著梧桐絮撲面而來。俞語深吸一口氣，走向地鐵站。她的包里，被咖啡浸透的稿紙正在滲出的液體中慢慢模糊，就像她那些被父親醉酒后撕毀的童年作文一樣，再次證明了她珍視的東西總是難以長久保存。
身后咖啡廳的門又被推開，那個叫溫遇的男人似乎還在喊什么，但俞語已經加快了腳步，融入了人行道上匆匆的人流。
溫遇站在咖啡廳門口，看著那個穿著淺灰色針織衫的女子消失在人群中。她離開時的背影挺得筆直，像一棵不肯彎腰的竹子。桌上殘留的咖啡漬中，隱約可見一個出版社的名字和電話號碼。
他掏出手機，拍下了這個模糊的線索。
“咖啡漬女士，“溫遇自言自語，“我一定會找到你?！?/p>
俞語站在“青墨出版社“總編辦公室門前，深吸一口氣，才輕輕敲門。
“進來?！伴T內傳來總編林雯干脆利落的聲音。
林雯從一堆稿件中抬起頭，金絲眼鏡后的目光銳利如常?！坝嵴Z，你的《午夜巴黎》譯稿我看了，比上次有進步。不過第137頁那段描寫還是太生硬，巴黎的雨和你筆下不太一樣?！?/p>
“我會再修改?！坝嵴Z接過文件夾，指尖微微發緊。那些被咖啡毀掉的原稿上，正好有她對巴黎雨景最滿意的幾處修改。
“還有件事?！傲嘱┱卵坨R，“這兩天有位建筑師來找你，說是要賠償什么損失。前臺說你不在，他就留了聯系方式。“
俞語的手指僵住了。那個咖啡廳的意外已經過去三天，她幾乎要忘記這件事了。
“我不認識什么建筑師。“她輕聲說，目光垂落在文件夾上。
林雯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他說你肯定記得'咖啡漬女士'這個稱呼。“
俞語耳根一熱。那個男人居然敢這樣稱呼她，還找到出版社來？
“如果再來，就說我不接受任何私人會面?！坝嵴Z轉身要走。
“等等。“林雯叫住她，“你知道我一向不過問員工的私生活，但這個人留下了這個?！?/p>
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對折的紙。俞語猶豫片刻，還是接了過來。
展開的瞬間，她屏住了呼吸。這是一幅建筑草圖，畫的正是她常去的那家咖啡廳。但視角很特別——從她常坐的角落向外看，透過落地窗能看到街對面的老建筑群。鉛筆線條流暢而富有感情，在光影處理上尤其精妙，仿佛能讓人感受到午后陽光的溫度。
右下角簽著“溫遇“和一個電話號碼。
“他說如果你不愿聯系，他理解，但希望你能收下這幅畫?！傲嘱┑穆曇羧岷土诵?，“我看得出來，這人有點真本事。“
俞語將圖紙小心折好?！爸x謝您，林總。但我真的不需要什么賠償。“
走出辦公室，俞語把圖紙塞進包里，卻摸到了那疊被咖啡浸透后已經干硬的稿紙。她咬了咬下唇，走向前臺。
“小張，那位建筑師...他有沒有說還會再來？“
前臺小姑娘眼睛一亮：“他說今天下午會來取回他的草圖！俞姐，你要見他嗎？“
“不?！坝嵴Z下意識拒絕，又頓了頓，“如果他來了...告訴我一聲就好?！?/p>
回到自己的小辦公室，俞語再次展開那張草圖。她的目光落在咖啡廳角落那個模糊的人影上——那是她的位置，雖然畫中看不清面容，但那低頭工作的姿態，分明就是她自己。
他竟然觀察得這么仔細。
下午四點，前臺打來內線電話：“俞姐，那個人來了。“
俞語走到走廊轉角，從那里可以看到前臺。溫遇今天穿著深藍色襯衫，正在前臺簽字。他眉骨上的傷口已經結痂，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明顯。
俞語突然感到一絲愧疚。那天她太在意被毀的稿子，甚至沒注意到他受傷了。
溫遇接過前臺遞來的信封，打開后表情明顯失落。他低聲說了什么，然后轉身要走。
就在這時，俞語走了出來。
“溫先生?！?/p>
溫遇猛地轉身，眼睛亮了起來。“你來了。“
“我只是來告訴你，真的不需要賠償?！坝嵴Z保持著距離，“電腦已經修好了，稿子...也有備份?！?/p>
溫遇看著她，忽然笑了：“你在說謊?！?/p>
俞語一愣。
“你說'有備份'時，右手無意識地捏了左手指節?！皽赜鲋噶酥缸约旱氖?，“這是一種自我安慰的動作，通常出現在人說謊或感到壓力時?！?/p>
“你還會讀心術？“俞語微微皺眉。
“不，只是建筑師職業病。“溫遇微笑，“我們得觀察人的行為習慣，才能設計出符合人體工學的空間?！?/p>
俞語不得不承認，這個解釋很有道理。而且他笑起來時，眼角的細紋讓他整個人顯得親切了許多。
“那幅畫...我很喜歡。“她最終說道，“謝謝。這就夠了。“
“不夠?！皽赜稣J真地說，“至少讓我請你吃頓飯，正式道個歉。附近有家不錯的云南菜，聽說他們的咖啡是一絕——當然，這次我會小心?！?/p>
俞語沒想到他會提起咖啡，忍不住輕笑出聲。這個笑容讓她整個人柔和了許多，溫遇看得有些出神。
“好吧?！坝嵴Z說，“就一頓飯?！?/p>
餐廳比俞語想象的要雅致。竹編的燈罩投射出溫暖的光斑，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菌香和咖啡醇香。
“你是怎么找到出版社的？“俞語小口啜飲著普洱茶，問道。
“咖啡漬上有個電話號碼，我打過去是青墨出版社前臺?！皽赜鲇行┎缓靡馑迹叭缓笪颐枋隽四愕臉幼樱芭_小姐立刻就知道是誰了?！?/p>
“我的樣子？“
“嗯...穿著灰色針織衫，黑色長發，工作時眉頭會微微皺起，右臉頰有個若隱若現的小酒窩?！皽赜稣f著，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她臉上。
俞語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她都不知道自己有酒窩。
“你觀察得很仔細?！?/p>
“還是那句話，職業病?！皽赜鰹樗聿?，“建筑是為人服務的，所以我們必須學會觀察人?！?/p>
話題自然地轉向了各自的工作。溫遇談起他正在參與的一個老城區改造項目，俞語則分享了一些翻譯中的趣事。當談到最喜歡的建筑師時，兩人驚訝地發現他們都偏愛高迪。
“那種曲線，就像是從大地自然生長出來的。“溫遇眼睛發亮。
“就像詩歌的韻律?！坝嵴Z不自覺地比劃著，“不是機械的重復，而是有生命的流動?！?/p>
他們的談話從建筑延伸到藝術，又到文學。溫遇對俞語翻譯的聶魯達詩集表現出真誠的興趣，而俞語則驚訝于一個建筑師對詩歌的敏感度。
“我一直覺得建筑是凝固的音樂，“溫遇說，“但今天和你聊過后，我覺得建筑也可能是凝固的詩歌?！?/p>
晚餐結束時，天已經黑了。溫遇堅持送俞語回工作室——她提到今晚還要趕一篇稿子。
“你經常工作到很晚嗎？“走在梧桐樹影斑駁的人行道上，溫遇問道。
“習慣了。“俞語說，“夜晚比較安靜，適合思考。“
“我也喜歡晚上畫圖。“溫遇笑道，“不過我的合伙人總說這樣不健康?！?/p>
轉過一個街角，俞語的工作室所在的老式公寓樓出現在眼前。樓前站著一個人影，正在不耐煩地踱步。
俞語的腳步明顯慢了下來。
“俞語！“那人看到他們，快步走來。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穿著時髦但略顯凌亂，眼睛下有明顯的黑眼圈。
“俞明，你怎么來了？“俞語的聲音變得緊繃。
“還能干嘛？沒錢了?！懊杏崦鞯哪贻p人瞥了溫遇一眼，“這是你男朋友？看來最近過得不錯嘛，那多給點?！?/p>
俞語迅速從錢包里拿出幾張鈔票塞給他：“你先回去，我有工作要忙?！?/p>
“就這么點？“俞明撇撇嘴，但還是把錢塞進口袋，“爸的藥又快吃完了，你知道的?！?/p>
“我知道了。明天我會轉錢給你?！?/p>
俞明又打量了溫遇一番，才晃晃悠悠地走了。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溫遇能感覺到俞語的尷尬和防備。
“你弟弟？“他輕聲問。
“嗯?！坝嵴Z簡短地回答，然后迅速轉移話題，“謝謝你送我回來，也謝謝晚餐。“
溫遇知道不該多問，但看著她緊繃的側臉，還是忍不住說：“如果需要幫忙...“
“不用?！坝嵴Z打斷他，“只是家事。晚安，溫先生?！?/p>
“叫我溫遇就好?！八⑿Φ?，“晚安，咖啡漬女士?！?/p>
這個玩笑般的稱呼讓俞語的表情松動了一些。她搖搖頭，轉身走進樓道。
溫遇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轉角。月光下，他注意到樓道墻壁上剝落的油漆和銹蝕的扶手。這是一棟有年頭的老樓，與他之前想象的文人雅士工作室相去甚遠。
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是合伙人發來的消息：「明天投資人會議，別遲到！」
溫遇回了個“收到“，又抬頭看了眼俞語工作室的窗戶。燈已經亮了，隱約能看到她坐在桌前的身影。
他想起晚餐時她談到詩歌翻譯時閃閃發光的眼睛，和剛才面對弟弟時瞬間豎起的防備。這個矛盾的女人像一本合上的書，而他突然很想讀懂其中的故事。
凌晨三點十七分，手機鈴聲撕裂了夜的寂靜。
俞語從翻譯稿中抬起頭，頸椎發出輕微的抗議。她摸索著按下接聽鍵，電話那頭傳來繼母周麗尖利的聲音：
“你爸又進醫院了！這次是胃出血，醫生說要馬上手術。你先轉兩萬塊錢過來！“
俞語的指尖瞬間冰涼。她合上面前的詩集，聲音竭力保持平穩：“哪家醫院？“
“還能是哪家？就離酒吧街最近的那家市六院！“周麗的聲音里混雜著醫院廣播的雜音，“快點啊，醫生等著交錢才給做手術！“
電話掛斷了。俞語坐在原地，呼吸緩慢而深長——這是她應對恐慌的老方法。窗外的城市燈火依然明亮，仿佛在嘲笑人類的小小悲劇。
她打開手機銀行，余額顯示讓她胃部一陣絞痛。剛交完季度房租和俞明上個月要的“學費“，她手頭只剩下一萬出頭。咬了咬唇，她還是把錢全部轉了過去，然后抓起外套沖出門去。
市六院的急診部燈火通明，充斥著消毒水與絕望混合的氣味。俞語在護士站問到了父親的病房，走廊盡頭那扇半開的門后傳來周麗高亢的爭執聲。
“...憑什么要我們等？我丈夫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們負得起責嗎？“
俞語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父親蒼白浮腫的臉。俞建國躺在病床上，閉著眼，手背上插著輸液管，胸口微弱地起伏。才三個月不見，他看上去又老了十歲，太陽穴處的青筋在慘白的燈光下清晰可見。
“錢我轉過去了。“俞語直接對周麗說，“但只有一萬二。“
周麗轉過身，精心描畫的眉毛高高挑起：“就這點？你糊弄誰呢？手術押金至少要兩萬！“
“我暫時只有這么多?！坝嵴Z走到病床前，看著父親，“醫生怎么說？“
“說必須馬上手術，否則有生命危險?！爸茺愅恐杉t指甲油的手指戳向俞語肩膀，“你爸養你這么大，現在要用錢了你就這態度？“
俞語側身避開她的手指：“我問的是具體病情，不是要跟你吵架?！?/p>
“喲，大學生了不起?。俊爸茺惖穆曇粲职胃吡税硕?，“我告訴你，今天不把錢湊齊了，你爸就——“
“打擾了?！?/p>
一個低沉的男聲從門口傳來。俞語猛地轉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溫遇站在那里，穿著深灰色襯衫，手里拿著一份文件。
“溫...先生？“俞語的聲音卡在喉嚨里。
“抱歉，我路過聽到聲音。“溫遇走進來，目光在俞語和周麗之間掃過，“需要幫忙嗎？“
周麗上下打量著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男人，眼睛亮了起來：“你是俞語的朋友？“
“我們認識?！皽赜龊喍痰鼗卮穑缓罂聪蛴嵴Z，“有什么我能做的？“
俞語搖頭：“不用，這是家事。“
“什么家事！人都快不行了還裝什么清高！“周麗一把抓住溫遇的手臂，“這位先生，你看啊，她爸急需手術費，她這個做女兒的就拿這么點錢出來...“
溫遇輕輕抽出手臂，走到病床前觀察了一下監護儀上的數據，然后問道：“主治醫生在哪？“
“護士站右邊第三個辦公室?！爸茺愊乱庾R回答，又警覺起來，“你問這個干嘛？“
溫遇沒有回答，而是看向俞語：“能跟我出來一下嗎？“
走廊上，消毒水的氣味更濃了。俞語靠著墻，突然感到一陣眩暈。她已經有三十多個小時沒合眼了。
“你還好嗎？“溫遇的手虛扶在她肘邊，像是怕她摔倒又不敢貿然觸碰。
“你怎么會在這里？“俞語反問。
“我導師冠心病發作，住在樓上VIP病房?！皽赜鲋噶酥柑旎ò?，“我剛陪夜完，下來買咖啡?！?/p>
俞語這才注意到他眼下的青黑。原來他也一夜未眠。
“那個是你繼母？“溫遇壓低聲音。
俞語點頭，突然覺得無比疲憊：“我爸酗酒多年，這次是胃出血。手術費確實不夠，但我真的拿不出更多了?！?/p>
溫遇沉默片刻：“我去和醫生談談，可以嗎？“
不等俞語回答，他已經朝醫生辦公室走去。俞語想追上去，卻被一陣突發的耳鳴釘在原地。等她緩過勁來，溫遇已經和一位中年醫生一起回來了。
“俞小姐是吧？“醫生推了推眼鏡，“你朋友解釋了一下情況?？紤]到患者確實需要立即手術，我們可以先做，剩余費用三天內補上就行。“
俞語驚訝地看向溫遇，后者對她微微點頭。
“另外，“醫生繼續說，“根據你朋友的建議，我們考慮采用微創手術。雖然價格稍高，但對患者這種長期酗酒導致的肝硬化情況更安全。“
“微創要多少錢？“俞語問。
“總共大約三萬五，醫保報銷后自費兩萬左右?！?/p>
俞語的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衣角。即使能延期支付，這筆錢對她來說也是沉重的負擔。
“謝謝醫生，我們考慮一下?！皽赜稣f，然后輕輕拉了下俞語的手肘，“能借一步說話嗎？“
醫院的小花園里，晨光剛剛開始浸染天際。溫遇領著俞語到一張長椅前坐下，遞給她一杯自動販賣機買的熱咖啡。
“我不——“
“喝點吧，你看起來隨時會倒下。“溫遇堅持道。
咖啡的溫熱透過紙杯傳到俞語掌心，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有多冷。小心地啜飲一口，甜膩的速溶咖啡味道讓她皺起眉，但確實讓胃里有了些暖意。
“關于手術費，“溫遇直視前方，語氣平靜，“我可以先借給你?！?/p>
俞語立刻搖頭：“不行?！?/p>
“不是無償的?！皽赜鲛D向她，嘴角微微上揚，“你可以用翻譯工作來抵。我有些英文建筑資料需要翻譯，正好找不到合適的人。“
俞語盯著他：“你在編故事?！?/p>
“被你看出來了。“溫遇笑意更深，“但提議是真的。就當是預支稿費，行嗎？“
晨光現在完全照在了他的側臉上，勾勒出清晰的輪廓。俞語注意到他下巴上有一道淺淺的疤痕，之前從未發現過。
“為什么幫我？“她問，“我們barelyknoweachother（barelyknoweachother：幾乎不認識）?！?/p>
溫遇沉思片刻：“我母親去世前也是在這家醫院。當時我一個人在國外讀書，沒能及時趕回來?！八穆曇艉茌p，“看到你剛才的樣子...我不想有人再經歷那種無助?！?/p>
俞語握緊了咖啡杯。她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回答。
“我爸...從我十歲起就開始酗酒。“這句話不知怎么就從她嘴里溜了出來，“我媽受不了，在我十四歲時離開了。三年后他娶了周麗，她只比我大八歲?！?/p>
溫遇安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我上大學是靠獎學金和打工?！坝嵴Z繼續說，眼睛盯著遠處一棵梧桐樹，“畢業后我以為能擺脫這個家，但俞明——我弟弟——總是以各種理由要錢。我爸每次喝進醫院，都是我來善后。“
她說這些時語氣平淡，像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但溫遇注意到她左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右手腕內側，那里有一道細小的白色疤痕。
“我明白這種感受?！皽赜鲎罱K說道，“不是客套話，是真的明白?！?/p>
他從錢包里抽出一張照片遞給俞語。照片上是個優雅的中年女性，站在一座建筑模型旁微笑。
“我母親，也是建筑師。她一個人把我帶大，卻在我大學那年因病去世?！皽赜龅穆曇艉芊€，但俞語聽出了其中細微的顫抖，“最后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在和醫院、賬單、治療方案打交道。那種無力感...我懂?！?/p>
俞語輕輕將照片還給他。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肩并肩坐在長椅上，各自捧著已經變溫的咖啡。
“我接受你的提議?！坝嵴Z最終說，“但我要寫借條，并且翻譯費按市場價算?！?/p>
溫遇點頭：“成交?！?/p>
回到病房時，周麗正在涂口紅。看到他們一起進來，她意味深長地瞇起眼：“商量好了？“
“做微創手術?！坝嵴Z說，“錢的問題解決了?！?/p>
周麗吹了聲口哨，目光在溫遇身上打轉：“果然還是我們俞語有本事，找了個這么靠譜的男朋友?！?/p>
“他不是——“
“手術同意書需要家屬簽字?！皽赜銎届o地打斷俞語，指向門口出現的護士，“您作為妻子，應該最了解患者情況?！?/p>
這個巧妙的轉移奏效了。周麗立刻轉向護士，開始詢問手術細節。趁這功夫，溫遇輕輕拉了拉俞語的袖子：“我去辦手續，你在這等著？“
俞語搖頭：“一起去?！?/p>
繳費處排隊時，溫遇的手機響了。他看了眼屏幕，皺眉按掉。
“工作？“俞語問。
“我合伙人?！皽赜鰢@了口氣，“今天上午有個重要客戶會議，我恐怕得缺席了。“
“你應該去?！坝嵴Z說，“已經幫了我很多?！?/p>
溫遇搖頭：“導師情況穩定了，我本來也打算早上回去看看工作室的情況?，F在...“他晃了晃手中的繳費單，“這事更重要?！?/p>
俞語想說些什么，但喉嚨突然發緊。她習慣了獨自處理一切危機，已經記不清上次有人為她分擔是什么時候了。
手續辦完后，他們回到病房。護士已經來推俞建國去手術室了。看著父親被推走的背影，俞語突然感到一陣虛脫。三十多個小時不眠不休的疲憊加上情緒波動，終于擊垮了她。
“小心！“溫遇及時扶住她搖晃的身體，“你需要休息?！?/p>
他半扶半抱地把俞語帶到家屬休息區的沙發上。俞語想說自己沒事，但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朦朧中，她感覺溫遇脫下外套蓋在她身上，衣服上有淡淡的檀香和咖啡混合的氣息。
“睡一會兒吧，“溫遇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手術至少要兩小時，我在這守著。“
俞語陷入沉睡前的最后一個念頭是：這個人的聲音真好聽，像大提琴一樣沉穩。
她夢見十四歲那年，母親離開的那個雨夜。夢中，一把大提琴在遠處演奏著憂傷的旋律。
俞語醒來時，發現自己靠在溫遇肩上。她猛地直起身，溫遇的外套從肩上滑落。
“抱歉！“她慌忙撿起外套，發現上面有一小塊可疑的水漬——她竟然流口水了？
溫遇微笑：“沒關系，你睡得很沉。手術很成功，你父親已經被送回病房了?！?/p>
俞語看了眼手機，已經下午一點多了?！澳阋恢痹谶@？你的工作...“
“我聯系過工作室了?！皽赜龌顒恿艘幌录绨?，“合伙人雖然不爽，但能理解?！?/p>
俞語突然注意到溫遇左肩襯衫上也有同樣的水漬痕跡，耳朵頓時燒了起來。她迅速轉移話題：“我去看看我爸?！?/p>
病房里，俞建國已經醒了，正虛弱地喝著周麗喂的水。看到俞語進來，他眼神閃爍了一下，又看到跟在后面的溫遇，明顯愣住了。
“這位是？“他的聲音嘶啞。
“朋友。“俞語簡短地回答，“醫生說你得戒酒，否則下次可能就沒這么幸運了?！?/p>
俞建國低下頭，沒有回應這個他已經聽過無數次的警告。
周麗倒是熱情地招呼溫遇：“哎呀，這位先生怎么稱呼？今天多虧了你幫忙！“
“溫遇?！八Y貌地回答，“俞語的朋友?！?/p>
“溫先生是做哪行的？“周麗眼睛發亮。
“建筑師?！?/p>
“哇，那一定很賺錢吧？“周麗的話讓俞語想找個地縫鉆進去，“你看我們俞語，又漂亮又有文化，就是太死心眼，這么多年都不找對象...“
“周姨！“俞語厲聲打斷，“我爸需要休息，我們出去說?！?/p>
走廊上，俞語向溫遇道歉：“對不起，她總是這樣?！?/p>
溫遇卻笑了：“挺有意思的。我很久沒經歷過這么...熱鬧的家庭場面了?！?/p>
俞語搖頭：“這不是熱鬧，這是難堪。“
“你知道嗎，“溫遇突然說，“在建筑學里，走廊是個很有趣的空間。它連接不同房間，卻又不屬于任何一個。人們在這里相遇、交談、擦肩而過...就像現在。“
俞語看向他，不明白這個突如其來的建筑理論有何用意。
“我的意思是，“溫遇溫和地解釋，“如果你覺得病房里太壓抑，可以在這里喘口氣。走廊是個中立地帶。“
這個奇特的角度讓俞語心頭一暖。她突然意識到，溫遇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安慰她。
“謝謝?！八p聲說，“不只是為錢的事?！?/p>
溫遇點點頭，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對了，下周五我有個小型建筑展，如果你有興趣...“
俞語本能地想拒絕。社交活動從來不是她的強項。但看著溫遇期待的眼神，那句“不了“在舌尖轉了個彎。
“...我看看時間。“她說。
溫遇眼睛一亮：“晚上七點，城市藝術中心。不需要很久，如果你忙的話，露個面就行?！?/p>
俞語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好。“
這個簡單的回答讓溫遇的笑容擴大了，眼角的細紋舒展開來。俞語突然發現，他笑起來時，左嘴角比右嘴角翹得更高一些，帶著一種孩子氣的魅力。
“那就說定了。“溫遇說，“現在，要不要去吃點東西？醫院食堂的香菇雞絲粥還不錯?！?/p>
俞語摸了摸空蕩蕩的胃，點頭同意。走向食堂的路上，她發現自己竟然在期待下周五的到來。這種感覺很陌生，但并不令人討厭。
就像冬日里突然照進的一束陽光，溫暖得讓人猝不及防。
城市藝術中心的玻璃幕墻在夕陽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芒。俞語站在馬路對面，反復檢查邀請函上的時間——七點整，她已經遲到了十五分鐘。
手機屏幕上，林雯發來的消息還在閃爍：「稿子明天必須交，別又熬夜！」
俞語深吸一口氣，將手機塞回包里。她本不該來這里的。有一堆稿子等著校對，父親出院后還需要定期復查，而且她根本不懂建筑——但那個在醫院花園里的承諾像一根無形的線，將她拉向這個她從未踏足過的藝術空間。
“俞語！“
溫遇從藝術中心大門快步走來，黑色西裝外套隨意地搭在肩上，白襯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他穿過馬路時，一輛自行車差點撞上他，他卻渾然不覺，眼睛只盯著俞語。
“我以為你不來了?！八谒媲罢径ǎ粑行┘贝伲@然是一路小跑過來的。
“工作耽誤了。“俞語輕聲解釋，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他眉骨上——那道在咖啡廳留下的疤痕已經變成了一道細小的白線，幾乎看不出來了。
溫遇順著她的視線，摸了摸自己的眉骨：“早好了，多虧你那天的及時處理?！?/p>
俞語挑眉：“我那天什么都沒做。“
“你給了我一張紙巾，記得嗎？“溫遇微笑，“臨走前?！?/p>
俞語確實不記得這個細節了。那天她滿腦子都是被毀的稿子，遞紙巾大概是出于本能。
“走吧，展覽已經開始了?！皽赜鲎隽藗€“請“的手勢，“不過沒關系，我可以給你單獨講解?！?/p>
藝術中心內部比想象中更寬敞。溫遇的建筑展位于西側展廳，入口處懸掛著巨大的海報——《記憶的容器：溫遇建筑作品展》。
“這個名字很特別。“俞語評價道。
“建筑不只是鋼筋水泥的組合，“溫遇的聲音因興奮而略微提高，“它們是記憶的容器，承載著人們的生活痕跡和情感...“
他突然停下，有些不好意思：“抱歉，一談到這個我就停不下來?！?/p>
“不，繼續說。“俞語真誠地說，“我喜歡這個理念。“
溫遇的眼睛亮了起來，開始詳細介紹展覽主題。俞語跟在他身后，逐漸被墻上的設計圖和模型吸引。與其他建筑師強調外觀創新的作品不同，溫遇的設計特別注重空間與人的互動關系，尤其是如何保留和融入場所原有的記憶。
“這是我最新的項目，“溫遇指向中央展臺的一個大型模型，“老城區改造。難點在于如何在現代化改造中保留街區的歷史感?！?/p>
俞語俯身觀察那個精致的模型。微縮的街道、保留的老式門樓、穿插其中的現代元素...整個設計既有當代感，又散發著歲月沉淀的韻味。
“像一首十四行詩。“她不自覺地說出口。
溫遇驚訝地看向她：“什么意思？“
“傳統格律與現代語言的結合，“俞語指著模型解釋，“就像你保留了老建筑的韻律，但賦予了它們新的詞匯。“
溫遇怔住了，隨后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這是我聽過最棒的比喻！“
他激動地抓住俞語的手腕，又立刻松開：“對不起，我太興奮了。你是第一個真正理解這個設計核心理念的人?！?/p>
俞語感到手腕處殘留的溫度，奇怪的是，她并不反感這種突然的接觸。
“溫遇！“一個穿著時髦的年輕男子走過來，“媒體采訪馬上開始了，劉姐在找你。“
“知道了?！皽赜鳇c頭，然后轉向俞語，“這是我弟弟溫哲，展覽的公關負責人。溫哲，這是俞語，我朋友，專業翻譯?！?/p>
溫哲上下打量了俞語一番，禮貌但冷淡地點頭致意：“你好。哥，真的得快點，電視臺的人等不及了?！?/p>
“給我五分鐘。“溫遇堅定地說，等溫哲走遠后，他壓低聲音，“抱歉，我得應付一下媒體。你可以先自己看看，待會我來找你，好嗎？“
俞語點頭：“去吧，別讓人等?！?/p>
溫遇匆匆離開后，俞語繼續瀏覽展覽。一個角落里的水彩草圖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系列老式信箱的設計，每個信箱門上都刻著不同的花紋。
“那是溫遇的早期作品?！?/p>
俞語轉身，看到一位優雅的中年女性站在身后。
“信箱項目是他畢業設計，“女士微笑著解釋，“靈感來自他母親收集的各國信箱照片。我是林薇，溫遇的...老朋友。“
林薇穿著剪裁得體的藏青色連衣裙，舉手投足間散發著成熟女性特有的從容與魅力。她與俞語握手時，指甲上淡粉色的珠光在展廳燈光下微微閃爍。
“俞語。“她簡短地自我介紹。
“啊，咖啡漬女士。“林薇眼中閃過一絲了然，“溫遇提過你。“
俞語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個稱呼。溫遇到底跟多少人提起過她？
“那些信箱設計很可愛，不是嗎？“林薇自然地轉換話題，“每個花紋都代表一種思念的表達方式。溫遇一直很擅長把情感融入設計中?！?/p>
她說話時，目光不時飄向遠處正在接受采訪的溫遇，眼神中包含著某種俞語讀不懂的復雜情緒。
“你們認識很久了？“俞語問。
“大學時代?！傲洲陛p笑，“我們曾經...算了，往事不必再提。他現在似乎很欣賞你?！?/p>
俞語感到一絲不適：“我們只是普通朋友。“
“當然?！傲洲币馕渡铋L地看了她一眼，“溫遇一向喜歡有才華的人。只是他的社交圈...可能和你不太一樣。建筑界很看重人脈和背景?！?/p>
俞語慢慢明白了這番話的潛臺詞。她平靜地迎上林薇的目光：“謝謝提醒。不過我對進入任何人的社交圈都沒興趣?！?/p>
林薇略顯驚訝，隨即恢復優雅微笑：“誤會了，我只是隨口一提。失陪了?！?/p>
她款款離去，留下一縷淡淡的香水味。俞語轉向信箱草圖，突然覺得那些精美的花紋失去了吸引力。
“原來你在這！“溫遇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抱歉，采訪拖得太久了?！?/p>
他的額頭上有一層細密的汗珠，領帶也松開了，顯然剛剛經歷了一場“激戰“。
“采訪順利嗎？“俞語問。
“還行，就是那些老問題翻來覆去地問。“溫遇松了松領口，突然注意到俞語的表情，“怎么了？有人打擾你了？“
“沒有?！坝嵴Z猶豫了一下，“剛才遇到一位林薇女士...“
溫遇的表情瞬間變得復雜：“她跟你說了什么？“
“沒什么，就是聊了聊你的信箱設計?！坝嵴Z觀察著他的反應，“她說是你大學時的朋友。“
“前女友。“溫遇直接道破，“分手很多年了，但她總出現在各種建筑界的場合。“
俞語沒想到他會這么坦率：“哦...我沒別的意思。“
“我和她早沒關系了?！皽赜稣J真地看著俞語，“她要是說了什么讓你不舒服的話...“
“真的沒有?！坝嵴Z轉移話題，“你弟弟似乎很著急找你?！?/p>
溫遇嘆了口氣：“溫哲比我小五歲，一直覺得我該找個'門當戶對'的女朋友?！八隽藗€引號的手勢，“別介意他的態度。“
俞語感到一絲好笑：“我們只是普通朋友，你弟弟怎么想與我無關?！?/p>
“是嗎？“溫遇突然湊近一步，“那什么樣的關系才與你有關呢，咖啡漬女士？“
他靠得太近，俞語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龍水味，混合著一絲汗水的咸澀。這種距離讓她心跳加速，但她沒有后退。
“至少得是能幫我解決翻譯難題的關系?！八犚娮约赫f。
溫遇大笑起來，眼角的細紋舒展開來：“走，我請你吃晚餐，然后好好討論一下這個'翻譯難題關系'?！?/p>
他們選了藝術中心附近的一家小餐館。溫遇熟練地點了幾道招牌菜，又要了一瓶白葡萄酒。
“所以，什么翻譯難題？“他為俞語斟了半杯酒，問道。
俞語從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這個。一部英國小說，里面有大段建筑描寫，有些專業術語我不太確定。“
溫遇翻閱著文件，眉頭漸漸皺起：“確實有些術語用得不太規范...等一下，這是克萊斯特的新作？英文版還沒上市吧？“
“出版社提前拿到的樣章，準備同步翻譯?！坝嵴Z有些驚訝，“你知道這位作家？“
“當然！他的《石頭的低語》是我最喜歡的建筑題材小說之一。“溫遇興奮地說，“沒想到你接了他的新書翻譯！“
俞語抿了一口酒：“看來找對人了。“
“隨時效勞。“溫遇做了個夸張的鞠躬動作，“不過有個條件?！?/p>
“什么條件？“
“下周來我工作室一趟。我們接了個文化中心的設計項目，但創意一直卡殼?！皽赜龅难壑虚W爍著期待，“也許你能從文學角度給我們一些靈感。“
俞語搖頭：“我對建筑一竅不通。“
“但你對人和情感的理解很敏銳?！皽赜鰣猿值?，“就像你今天說的那個十四行詩的比喻，正是我們設計缺少的靈魂?！?/p>
在溫遇熱切的目光下，俞語最終點了點頭。
晚餐后，溫遇堅持送俞語回家。夜色中的城市燈火闌珊，他們沿著河邊步道慢慢走著，聊著剛才的展覽、共同喜歡的書籍和音樂。俞語發現，盡管專業不同，他們在藝術審美上有著驚人的共識。
“就在前面右轉?！坝嵴Z指向一個路口。
溫遇突然停下腳步：“等等，這不是去你工作室的路吧？“
“我住的地方。“俞語解釋，“今晚想直接回家?！?/p>
溫遇眨了眨眼：“所以...我終于要知道咖啡漬女士的閨房所在了？“
“別這么叫我?！坝嵴Z輕拍他的手臂，這個親昵的動作讓兩人都愣了一下。
俞語的公寓在一棟老式居民樓的五層，沒有電梯。溫遇堅持送她到門口。
“謝謝今天的邀請。“站在門前，俞語真誠地說，“展覽很精彩?！?/p>
“謝謝你來?！皽赜鑫⑿?，“晚安，俞語。“
他轉身下樓，腳步聲在安靜的樓道里回響。俞語突然叫住他：“溫遇！“
腳步聲停了。片刻后，溫遇的臉從樓梯轉角處探出來：“嗯？“
“下周二下午我有空?！坝嵴Z說，“可以去你工作室?！?/p>
黑暗中，她能看到溫遇的笑容在擴大：“太好了！我發地址給你?！?/p>
直到關上門，俞語才意識到自己嘴角不知何時也掛上了一抹微笑。
周二下午，俞語按照地址找到了“遇·建筑“工作室。這是一棟由老廠房改造的開放式空間，裸露的紅磚墻與現代化的玻璃隔斷形成有趣的對比。
“你來了！“溫遇從一堆圖紙中抬起頭，快步迎上來。他今天穿著深藍色毛衣和牛仔褲，看起來比展覽那天隨意許多。
工作室里還有其他五六個人，都好奇地打量著俞語。溫遇簡單介紹了一圈，然后帶她來到中央的大會議桌前。
“這就是那個文化中心項目?！八赶蜃郎系哪Ｐ?，“客戶希望既現代又能體現本地文化特色，但我們做了三版方案都被否了?！?/p>
俞語繞著模型走了一圈。平心而論，這些設計都很精美，但確實缺少某種讓人眼前一亮的感覺。
“能介紹一下這個區域的歷史嗎？“她問。
溫遇調出電腦上的資料：“這里是老工業區，曾經有家著名的印刷廠...“
隨著溫遇的講解，俞語漸漸有了想法。她指向模型的一角：“如果在這里加入一些元素呢？比如活字印刷的意象，或者把書架設計成鉛字的樣子...“
工作室突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盯著她看，俞語頓時感到不自在：“我只是隨便說說...“
“不，這太棒了！“一個扎馬尾的女設計師驚呼，“把文化中心和印刷歷史結合起來！“
“書架做成可旋轉的鉛字塊...“溫遇喃喃自語，突然抓起素描本快速畫起來，“閱讀區可以用油墨的深藍色調，走廊設計成紙張的褶皺感...“
整個工作室突然沸騰起來，設計師們圍在溫遇身邊熱烈討論。俞語悄悄退到一旁，看著自己的小建議像一粒種子般在這些專業人士手中迅速生長成參天大樹。
兩小時后，新方案的基本框架已經成型。溫遇終于從興奮的工??狀態中回過神來，四處張望尋找俞語。
“你躲在這?！八诓杷g找到了正在看書的俞語，“怎么不參與討論了？“
“那是你們的專業領域?！坝嵴Z合上書，“有進展了？“
“巨大進展！“溫遇的眼睛閃閃發亮，“客戶肯定會喜歡這個新方向。都是你的功勞?！?/p>
俞語搖頭：“我只是提了個小想法，是你們把它變成了實際設計?！?/p>
溫遇給她倒了杯咖啡：“知道嗎？這就是建筑設計最奇妙的部分——把抽象的概念轉化為可觸摸的空間。就像你把外文作品轉化成中文一樣，都是創造性的工作。“
這個類比讓俞語心頭一暖。很少有人理解翻譯工作的創造性一面，大多數人只把它看作機械的轉換。
“對了，那些建筑術語我整理好了?！皽赜鰪某閷侠锬贸鲆粋€文件夾，“希望能幫到你?！?/p>
俞語翻閱著這份精心準備的資料，每個術語都有詳細解釋和示意圖。這份用心讓她喉嚨微微發緊。
“謝謝?！八p聲說。
“公平交換?！皽赜鑫⑿Γ澳憬鉀Q了我們的創意瓶頸，我幫你搞定術語問題。“
工作室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溫哲大步走進來，看到俞語時明顯愣了一下。
“哥，林氏集團的人提前到了，說要看看初步方案。“他壓低聲音，“你確定現在是招待...朋友的時候？“
“正好，我們有新方案了?！皽赜鲎孕诺卣f，然后轉向俞語，“抱歉，我得...“
“我該走了。“俞語迅速站起身，“還有稿子要趕?！?/p>
溫遇送她到門口：“再次感謝，真的幫了大忙?！?/p>
“彼此彼此?！坝嵴Z晃了晃手中的文件夾。
溫遇似乎想說什么，但溫哲在背后不?？人蕴嵝?。最終，他只是揮了揮手：“保持聯系?！?/p>
走在回家的路上，俞語回想著工作室里那個熱烈創作的場景。溫遇工作時那種全神貫注的熱情，與他談論建筑時眼中的光彩，都讓她想起自己翻譯到入迷時的狀態。也許，盡管專業不同，他們在本質上是一類人——都為創作而癡迷。
手機震動起來，是溫遇發來的消息：「客戶愛死新方案了！堅持要請你吃飯感謝，明天晚上有空嗎？」
俞語看著這條充滿感嘆號的信息，不禁微笑。她回復：「應該是我謝謝你那些術語解釋。明天可以。」
幾乎立刻就有了回復：「六點來接你？把那些難啃的術語一起帶上，邊吃邊聊?！?/p>
俞語按下「好」的時候，意識到自己已經開始期待明天的晚餐了。這種感覺既陌生又熟悉，像是很久以前遺失的情緒，突然又找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