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辭去如弦吐箭,年年似梭如水東流。
廚房的秋大娘說日子便是這流水一般的席面,吃了一桌又一桌,時間就藏在碗筷間偷偷溜走了。
花房的周大叔說日子便是這花開四季嬌艷欲滴的繁華,層層綻放又片片跌落,時間就躲在花蕊里面悄悄沒了蹤影。
我房里的丫頭景云卻說,日子便是這針針線線的描紅樣子和絲絲纏繞的珠串珞子,或者是我藏在枕頭下面一本又一本的話本子,躲躲藏藏又毫無新意,時間就在我偷懶耍滑的嘻嘻哈哈中漸漸遠去了。
我丟過去一粒葵花籽,正好砸在她的頭上,她扔了手中正在秀的花樣子,嗔怪道:“姐兒,你再捉弄人,我可不幫你繡了,便讓那劉嬤嬤狠狠罰你一頓!”
“好景云,你不幫我我可指望誰呢?”
我笑嘻嘻的給她添了添茶水,她只好又撿起來一針一線的忙活起來,不過瞧著一副極不情愿的模樣。
“我前幾日跟疏林哥哥又學幾招,舞給你瞧瞧吧?嗯?”
果然她便高興了些,對一旁的小丫頭吩咐道:“去把小姐的佩劍取來。”
這佩劍還是去年我生辰時疏林哥哥相贈,他父親是望京城的姜府尹,姜伯伯與我阿爹那是很多年的老友,疏林哥哥與我倒頗也有些臭味相投,用我阿爹的話說,都是不愛舞文弄墨的“潑皮”一般。
我正耍在興頭上,景月慌慌張張的跑進院子里,邊喘著氣邊對小丫頭們吩咐起來。
“快快快,夫人朝咱們院子來了。”
驚的我差點摔個狗吃……啊,狗啃泥!
阿娘走進院子來,瞧見我正坐在廊下的石桌邊繡花,果然十分高興,夸贊我道:“你若是日日這般用功,你阿爹也不至于對你如此嚴厲。”
誰料阿娘拿過我手中的繡活只瞧了一眼,便舉著繃子敲我的頭,下了臉子兇我:“你這個磨人精,又來糊弄我,你若是有景云一半的繡工,那我就要燒香拜佛阿彌陀佛了。”
一旁的丫頭婆子們都呲呲的笑我,我向來不在意這些,嘻嘻哈哈的想要糊弄過去。
“阿娘,我以后會用心的學的,到時候便給阿娘繡一件這世上最最最最好看的衣裳。”
“哼,你這潑猴一樣的人,只怕是我老了也不一定能穿的上。”
“好了好了,今日親家做壽,你也跟著去吧,快去換了衣服出來。”
那便可以見到我阿姐了,我十分開心,自我阿姐回門后至今,已有三年,可見我阿姐的次數卻一只手便能數的過來。
“不必換衣服了,咱們這便走吧!”
“你這成什么樣子,頭發高束纏袖綁腿的,像個男子一般,你父親見了又要問責,快去快去!”
阿娘揮揮手,一旁的兩個嬤嬤便架著我向屋內走去,身后傳來阿娘訓責景云景月的聲音。
“姐兒不懂事也就算了,將你們兩個從我房里調過來,竟也如此不上心……”
我很想替她們辯解兩句,可阿娘身邊的江、梁兩位嬤嬤十分有力氣,且不給我一分好臉色,我也實在是有心無力。
衣服穿了一層又一層,發飾戴了一個又一個,真是繁瑣到令人窒息,我已經在心里感嘆了一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九句,阿娘為何不將我生成男子,我阿娘也是太不會生了!
我踢開車夫放在腳邊的車凳子,一步躍了上去,掀開簾子便往里鉆。
“阿娘,這衣服穿起來真是……”
我一抬頭竟然看到阿爹正黑著臉瞪著我,心里咯噔咯噔嚇了一大跳!
“這衣服真是太合我心了,女兒十分喜歡!阿愿……見過父親。”
笑不露齒唇微揚,手壓裙低步輕移。
我規規矩矩行了禮,父親這才面色稍微緩和些。
“還不坐下。”阿爹雖是面色緩和,語氣卻依舊是嚴厲的,我依舊提著一口氣,小心翼翼的坐在一旁,余光瞥見阿娘偷偷抿著嘴笑了。
不曾料到阿爹會與我們同車,我一路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也不敢出,十分的不痛快。
而且這衣服穿在身上也覺得十分不爽利,后背總感覺有毛蟲爬來爬去,坐的腿也酸腳也麻,幾上擱的蜜桔也不敢剝來吃,茶水也不敢喝,以免做錯惹來阿爹責罵。
我阿爹是不喜笑的人,我犯了錯,他會罰我抄書,罰我跪祠堂,罰我不許吃飯,雖然最后我都偷懶耍滑的糊弄過去,但我心里還是有些怕他,可仔細回想起來,阿爹卻也從未打過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些什么,就如此時,他明明既未說話又未責罵,可我依舊緊張的每一根汗毛都立著,嘖嘖,真是煎熬。
“何世伯,不曾想在這里遇到,早知便一同出發,家父讓我代為問安。”
車窗外是疏林哥哥的聲音。
“嗯,令尊令堂可是一同前往。”
“回何世伯,因我母親身體有恙,并未前來。”
隨后便傳來姜伯伯邀我阿爹過去同車的聲音,我心里對各路神仙拜了又拜,終于聽到父親答應。
真真是我的大救星,果然父親應了聲,去了姜家的馬車。
我大大的松了口氣。
阿爹一下車,我整個人便松垮下來,猶如一灘爛泥,撩起裙擺支起腿,埋怨道:“阿娘,怎的阿爹與我們同車,竟也不知會我一聲,害得我很是不安。”
“我偏偏不告訴你,治治你這渾身的臭毛病。”
我剝了橘子放進嘴里,酸甜的滋味頓時讓心情都愉悅起來。
“阿愿,你也一起來了?”
想來是姜疏林聽到我說話,這才問起我來。
我掀起窗帷的一角,看到他正騎著馬立在路邊,少年英姿,俊秀挺拔。
“嗨,疏林哥哥,我……”
我瞧見正在上姜家馬車的父親輕咳一聲,微微側了頭看我,眼神里都在咆哮著不可拋頭露面幾個大字,我尷尬的笑笑,縮回了車里。
車窗外傳來姜疏林的輕笑聲。
阿娘用手指戳戳我的額頭,顯得很是無奈,卻又忍不住好言好語的規勸我。
“阿愿,此次前去,那盛京城的高門大戶幾乎去了一半,你莫要胡亂行事,旁的不說,免得你阿姐在婆家難做人。”
“是,我記下了,我一定少說話,多吃菜,不跑不跳,好好走路。”
“不過,此次是我家阿姐的公爹壽辰,不知怎的他姜家也要去?”
“你阿姐的夫家,那是盛京城的康樂候,既然做壽,理應前去慶賀,雖說不是握了什么兵權的閑散伯爵府,但也落得平安清凈……”
彼時我并不太懂那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家,直到我隨阿娘下了馬車,康樂侯府的大門聳立眼前,朱門巍峨莊嚴不容直視,其上更是附有橫五縱五鎏金望門銅釘,正門可容兩輛馬車同時經過,便是偏門,也比自家的正門大了些。
因今日做壽,更是華燈結彩富貴無雙,門前賓客絡繹不絕,皆是華服麗裳金貴人家,我忍不住抿了抿唇,手心也直冒汗,偷偷在袖里蹭了蹭,小心翼翼跟在阿爹阿娘身后上前去。
一旁的姜疏林小聲喊我,我也依舊微微垂首,并不理他。
立時便有小廝來迎,聽到是親家來賀,連忙高聲唱了禮,將我們迎進門去。
入得門去,院內廊下皆擺了時令鮮花,衣著上等的仆人穿梭其中,步履匆匆卻安靜無聲,是家教極嚴的樣子,院內拱橋淺池,其上假山流水潺潺,池內不知名的小金魚成群結伴,在浮萍下來回追逐游玩。
阿爹自是被引去了前廳,另有婢女上前帶著阿娘與我向后院走去。
穿過冗長的走廊,卻不曾想后院極為開闊,花圃竹林自不必講,更有那并未見過的一片花海,引得無數蜂蝶蹁躚。
我并不敢頻繁左右觀望,又懶得去留意是幾進幾出的院落,只覺得走了許久,一路上花香縈縈,鳥鳴婉轉,令人很是舒暢。
終于走到一處院子,門口的兩個婆子立刻笑臉迎了,引著我們向內走去。
阿娘低聲囑咐我道:“咱們先去見過親家老太太和太太,得空才好去見你阿姐,一會子見了人,千萬莫忘行禮。”
我嘴上乖乖應了,心里卻很是不服,怎的,難道我會如此不知禮數嗎?哼!
“老太太,太太,親家太太到了。”
我們一進去,屋內的說笑聲戛然而止,我偷偷瞄了左右,盡是些衣著華麗珠翠滿頭的家眷們,母親笑著向老太太問了安,我也連忙跟著行了禮。
“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禮,不必多禮,這丫頭是……”
“這是我家老二,生的潑猴一般,很不知禮數。”
突然被阿娘推到前面來,我連忙行了禮:“老太太,太太,眾位夫人安好。”
“老太太您瞧,這許家的姑娘們不知道都是吃什么長大的,咱們延哥兒媳婦已是生得花朵兒一般,沒想到她妹妹更是明艷艷的好看,就像……像那枝頭的石榴花一樣。”
周圍人都笑著附和,我心里有些納悶,石榴花再平常不過,有什么好看的呢,不過,我阿姐好看,那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那老太太也是不住的點頭,笑著向我招招手,我扭頭看了眼阿娘,見她點了頭這才上前去。
老太太十分和藹,牽著我的手笑的眼睛彎成月牙,問了我的年紀,讀過哪些書,女紅如何。
我一張臉直憋的通紅,卻也不敢搭腔,這年齡也就罷了,書嘛……那些個話本子,怎好拿出來亂講,更何況這女紅,我更是連針都拿不穩。
一屋子人又哈哈笑起來,旁邊一位穿了緋色坎肩的夫人笑著上前來,跟老太太說道:“母親,您這般問跟相媳婦一般,把人家姑娘問的害羞了。”
“哈哈,我著實是喜歡這丫頭,你家玨哥兒不是還沒定下……”
“大家瞧瞧,真是誰家的人疼誰家的,有什么好事都想著自家女兒。”
阿姐的家婆康樂候夫人嗔笑著,周圍人也都笑起來。
阿娘笑著說:“我家這丫頭還小呢,且家里就剩這一個了,她父親很是疼愛,是想著多養幾年呢。”
哦?我阿爹竟如此疼愛我嗎?
手腕突然一涼,我低頭瞧見老太太將她腕間的翡翠鐲子褪到了我的腕上,翡翠顏色宛如裁了一抹湖底的碧色,十分的好看。
“初次見面,一時間也不知給些什么,這是我平里戴的,便送與你吧。”
“哎呦,這可是母親的陪嫁首飾,戴了這許多年,我討要了幾次也沒舍得給我呢。”
“你這磨人精,什么好東西沒給你,這點子竟也瞧在眼里……”
“哎呦喂,大家伙兒快瞧瞧,這下我可算是明白了,這府上的好玩意都去了哪里……”
“天爺類,我這一時間還洗刷不清了……”
康樂侯府兩位姑嫂玩笑說鬧,眾人都哄笑起來。
“阿愿還不快謝過老太太,不過如此貴重的見面禮,她一個小丫頭倒是有些承受不起……”
“親家太太,說什么見外的話呢,廷哥兒媳婦這眼看就要生了,咱們是再親近不過的一家人,你家這丫頭,那跟我自己孫女有何分別?怎的,我還不能給我小孫女點小玩意兒了?”
阿姐婆家祖母如此和善,與我故去的祖母很像,想來這天下的老太太大多如此,都是極疼愛小輩的。
我連忙恭恭敬敬的行了禮,于老太太笑著將我拉起來,不停的說著:“快起來快起來,何必如此見外。”
一眾人又笑著熱鬧起來,一時間屋內鶯鶯燕燕人聲鼎沸,仿佛便是那聲音中也摻雜著脂粉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