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

——朱熹

卞水云是在一片贊揚聲中長大的。

因為她高，從幼兒園開始，她就被安排當主持人，扎兩個小辮，右手舉話筒，左手翹起胖胖的蘭花指。回家之后跟鄰居玩過家家，她仰著臉，“我要當公主，因為我臉上搽了金子皮。”大她幾歲的鄰居一面笑，一面“好好好”地哄讓她。

也因為她高，集體舞卻一次也沒參加過。五年級欽點完入選名單，班主任女老師把她拉到一邊，略微抱歉道：“不生氣吧？”，然后很委婉地解釋說隊伍里她太突兀。這女老師本來一直偏愛她。

成績好，各種班干部輪流當了一遍，演講比賽朗誦比賽也樣樣有她，后來親戚朋友都知道卞家這個女兒。

在外校考試，監考的女老師恰好認識她父親。一場考試完，繞道過來對他說：“你女兒長得很好。”她也聽見了。那天她沒扎馬尾，高高地盤著頭發，難怪考試的時候總覺得有眼光往她這里看。她母親笑，“同學沒有，倒是家長都夸你長得好。”這話當然有作為父母虛榮的成分，也印證她的大方，而不是尖眉細眼的那種漂亮。

五歲的表弟帶另一個小男孩來她家玩，走的時候她去關門，聽見樓梯間里這段對話：

一個問，“怎么樣？我姐姐長得好看吧？”

另一個頓了一下，是在思索，然后答：“還可以。”

她倚著門悄悄地笑了好一會兒，她認為這評價很中肯，又高興小孩子不說假話。

這一些到初中為止，到高中，別人眼中她只是個聽話的好學生。新來的實習老師點她起來回答問題，等她坐下后忽然補充了一句，“我點同學起來回答問題沒有別的意思，你們不要緊張噢！”她知道是在說她，心里解釋道，“老師你多慮了”，但那時候她確實把自己灰蒙蒙地藏起來了，也不怪旁人誤解了她。

她是驕傲，越是在洶涌的人潮里走，越是挺直了脊骨目不旁視地大步向前，這是她對平庸的不屑的本能，但是她從沒想到高考。

大學軍訓的時候，同班一個女生說，“高考是我考得最好的一次，所以我來了這里。”水云聽了沒有說話。

也有不少人說高考沒有考好，但是說兩天就都忘記了。她忘不了。

室友出去修手機，那人問她什么學校，另一個人看見她背著書，插了一句：“這么愛學習？成績很好吧！”那個修手機的低著頭冒出一句，“上這個大學敢說自己成績好？”她們被嗆住了，但是沒有話反駁他。

從此她怕別人問她在哪個學校，更怕別人問她學什么，她人生的這一段太錯亂，她又不愿意辜負了她自己——如果她說，她在一所工科學校的工程系，連自己聽著都覺得是個笑話。

沒有同伴，于是總是一個人來往。一個人去食堂吃早飯，去晚了，熱豆漿就著冷掉的燒餅。一個人去圖書館，天天去，總是坐在二樓的落地窗前，踩著椅子對窗外一排玉蘭樹，看它們開了，謝了，又開了。下課的時候，食堂門口人潮如涌，她在其中，前面的人松了手，門簾重重地打在她身上。

她活得很用勁，每一天一定挑最出色的衣服穿，漸漸地大家都認識了她，但沒有人知道她其實悲壯——她是這樣的孤軍，總要自己給自己制造一點聲勢來。“鶴立雞群不是好景觀，豈不是要同時看見很多雞么”，深夜的圖書館，她合上木心的俳句。

唯一跟她自尊心不犯沖的是教三樓前那顆欒樹，清晨她一個人去上課，一抬頭看見它，霎時定住了，她想不到一棵樹不憑開花只是纖長的枝條也可以美得那樣，何況她在那里上高數課，老師教得好。

高數老師不高，胖胖的，大概是聰明導致微微謝了頂，露出圓亮的額頭，但是他的五官清晰，神色又祥和，在其它老師都用PPT的時候唯獨他還堅持板書，一手漂亮的粉筆字把高斯級數推演得清清楚楚。

教三樓外對著林蔭道，風把窗外的樹刮得飄飄款款。水云凝神聽講，跟著那串泰勒展開式一級一級展開，發散，游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不知歸來……那悠遠的感覺、思維微燃的火光又在她腦中蕩起來、亮起來。

在圖書館也見過這老師，一個人端坐著自習，她沒上前打招呼，回到座位上熱水瓶捂在手心，心里感動，也確實只有心無旁雜的人才講得出那樣的課。

期中考試卷發下來，她意外地考得不好，仔細一看是算錯了一道大題。痛定思痛，期末考仔細檢查了很久，結果終于算漂亮。

這天上課，剛進教室就看見班上一群人湊在一起“對答案”，她大著步子經過他們，挑了第二排靠中間的一個位置坐下來，不坐第一排是因為太吃粉筆灰，但即使這樣她還是孤零零地很突兀，因為教室前三排空空。

“哎，水云，你這道題怎么做的呀？”后座有人喊她。

“噢，很簡單啊！”她笑，正要解釋怎么算的時候那人忽然很不高興：“你自己會算就不要這樣說！”她把要說的話又咽下去了。

這時候學習委員拿著寥寥幾本作業到她跟前，她不慌不忙地交了作業。

“還是你痛快！”學委道。

她沒說什么，心里想，這大概是她所剩無幾的驕傲。

新聘來的年輕老師，學術上有些成就，課也很對她的風格，別人都不所云，她一個人聽得津津有味。考試之前別人問她借筆記，她慷慨相贈，結果出來她一個人93，班上第二70多分，連那個借到了她筆記的人也只是連連搖頭。

四年里論成績她是風光，但無關虛榮，只是她的驕傲曾經被凌空劈斷，她太需要一點鼓勵來療傷。

她這樣自負，而同學們待她都很好，大三她參加學校英語演講比賽拿了第一，但她更感激招募觀眾的時候班上有人主動來，后來想起那幾道高數題，覺得自己很不應該。

教毛概的是位女老師，課教得一般，但是她對婚姻和婆媳關系的分析卻相當精彩。

她說：“我跟我婆婆吵架，吵就好好吵，但是第二天早上一起來卻要說，‘媽，給我下碗面！’，這叫什么？這就叫‘有理，有利，有節’，活學活用毛主席的對敵三原則！”

她說：“女同學們，以后挑老公什么最重要？高富帥？我告訴你們都不是，是要看擔當。”

她又說，“太強勢的女人不會幸福，比如說我。”

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水云也在其中，但是笑著笑著又察覺她的悲傷來。

這兩年她心里空空蕩蕩。想追求她的人不少，她知道，其中一個在她這里得不到音信，過了兩年牽著另一個女生三個人碰了個正著，她笑著打了招呼，那女孩說，“喲，又穿裙子了！”她點點頭先走了，然后聽見他在身后說，“她是女神嘛。”自知追不到。

大四的時候去工廠實習，前面一批有個男生跟同車間的女工們聊得很開，她們都知道了他還有個女朋友。等水云她們一來，那女工把班上幾個女生打量過一遍，一個活潑些的徑直走到面前問她，”你是不是那個誰的女朋友？“，她搖頭。

“噢——”，那女工好像恍然又可惜的樣子，她知道她是基于形象的推斷，也不怪她，但是她心里想，可惜什么？好像她還就看得上。

日子一久，大家都以為她多么高不可攀，但這一天在圖書館趕電梯，里面一個男生替她擋了一下電梯門，她進去，小聲說了謝謝，心頭一酸……連她自己也快忘記她曾經是被大寵愛過的人了。

幾個女孩子一起在校園的湖邊走，垂柳的木橋被一群人踩得空空地響。

其中一個人說，“如果要找男朋友，第一，要對我好。”

“第二呢？”

“第二嘛，要只對我好。”

大家聽了笑起來，水云也笑但沒說什么，心里想，如果她要的也只是這些倒好了。

晚上在校園里散步，她總是盡量避開人煙稀少的地方，比如樹林，湖邊，因為那里總是有一對對卿卿我我的情侶。

這時候她總是先嘲笑——在她眼里，任何身體的親密如果先于精神的親密都不堪入目；旋即寬容，因為知道他們大大地誤解了愛；又悲哀，知道他們是有了戀愛的自由，卻還沒有去愛的機緣和幸運；又復雜，一時想起許多從前的事來，總是這樣三心二意地快步走過去。

放假回了家，她第一次認真聽樓下露天KTV里中年人的歌聲。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

“飄飄的落花如流水，才知道花期的珍貴，多少尋覓多少負累，多少風景依然你最美。”

她和她母親在河邊散步，她母親跟著輕輕地哼，她呆在那里——好老的歌，好老的詞，在她這一代人聽來甚至太矯情，但正是這才讓她吃了一驚——那些人不年輕了卻還在唱這樣赤誠的詞曲，那歌聲中必定有誰，在他們年輕的時候，激起過一陣難忘的愛情。

愛情？她十六歲之前輕輕地看不起，回頭一看才驚嘆——那時候她心里滿山滿谷地開著花，那樣熱烈，又那樣謙遜，何況她迎頭碰上了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