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她到底出來了，一個人拎著三個大行李箱到紐約讀書。在曼哈頓地鐵站看到一行人白T恤衫上一行字，瀟灑的英文花體，“Youareborntostandout.Whyfitin?”（你為了出眾而生，為何勉強合群？）她想起當年集體舞的事笑一笑。
跟她的美國房東Anita走在百老匯大道上，路過街角的流浪漢和垃圾桶，看見前面兩個年輕黑人女人，高大壯碩。緊身比基尼下露出贅肉，玫紅的假頭發在頭頂盤成兩個角。
她說，“到了曼哈頓，我好像不太懂大家的審美。”
Anita本來正在留意找街角的Chase銀行，這時候也看了她們一眼，知道她的所指，但絲毫不意外，“Well，theyhavetheirheroes.”（“這個嘛，她有她們的英雄。”）她很驚訝。
后來水云問Anita要幾張照片，上午發的郵件，傍晚才回，大標題是——不要跟任何一個女人說選幾張自己的照片！她心里一噔，以為又撞上了“東西文化沖突”的槍口。
郵件沒有正文，但有十幾個照片附件，虛驚一場，Anita是在說女人的自戀情結。
翻了幾張，全是Anita穿了大衣絲襪高跟鞋站在城市高樓的街道上，她覺得有點好笑，這是她的審美？但是轉念又想，如果拿著中國女人折扇旗袍、煙雨深巷的影樓照給這個美國老太太看，她不會一樣說？
Anita說，“我們年輕的時候，真是被好萊塢過分‘熏陶’了！”她心里一怔，有醍醐灌頂之感——原來是要透過外國人的眼睛，她們才看得見彼此的審美成長史，中國人的林黛玉，美國的瑪麗蓮夢露，歸根結底，她們引以為傲的個人審美原來不過來自大時代，哪里有定論？這時候她想起白蕊珠和她自己跟自己曾經的對抗——都沒有錯，錯在她自己甘愿被審美綁架，后來才知道那時候還是一只井底之蛙。
從前的事情她從來不去想，但還是有時候還是嗡嗡地冒上她心頭。
一天晚上急著出門上課，在僅容一人通過的走廊里撞見了房東Giora，他站在另一頭側身彎腰，一個“請”的姿勢，她忽然心頭一酸，想起言子亦，想起輕輕落在她桌角的作業本，想起從前的自己……她何嘗是個搶路的人？
在學院辦公室實習，她聽見周圍一個同學抱怨連天，一時沒有說話，又聽見那三聲扣桌聲，以為忘記了的事原來還在她心里。“君子愛口，孔雀愛羽”，多少人在埋怨中虛度一生，幸好她當時碰見了他。
又過了兩年，在曼哈頓跟朋友逛商店看見單反，她的記憶擦出一朵火花——多久遠又熟悉的兩個字，聽起來一陣驚動一陣心酸。
后來，也有其他的外國男孩子請她吃飯，替她開了餐廳門，付了錢，一路都聽她說話，很禮貌，很小心。她當時以為是為了其他什么事，但是半道上聽見他說，“It’sadate”，原來是約會。“Youareverybeautifultome.”恭維也好贊美也好，回去的路上她很快樂，又想起從前那種感覺來。
周末SOHO的百老匯大道，各國男女各有各的漂亮，但她看著他們不動聲色——他們是漂亮，或許太漂亮了一些，像在談戀愛給別人看。這時候有人問“你談過戀愛沒有？”她笑而不答——她的詞典里根本沒有“戀愛”或者“男朋友”這樣的字眼，嫌俗。
有一天，一個不堪入目的男生說了一句冒犯她的話，她怒火中燒。回程坐在雙層公汽二層的第一排，滿窗風景，但她的眼淚大滴掉下來。頭一次，她曾經碰見過的那些人一個個出現在她眼前，她滿臉淚痕地下定決心，就是為了這些我也不能倒下——那時候她才知道，他們早已在她心里建筑了一座城堡，守衛她。
無人可訴，但她認識了山姆，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學中文的本科生，她給他寫了一封英文郵件說起“城堡”這件事，讀著他回復的郵件才發現是個錯誤，他完全不懂得她，她打趣自己，真是“古來圣賢多寂寞”，唯獨感慨當時寫得一手華麗的英文。
但是作為朋友他很好，三月的一個傍晚，他帶她到附近一個公園看櫻花。
越過街邊齊腰高的圍欄，櫻花開在他們頭頂。別處的花都謝了，但這里的還開得好，她伸手去拂其中一條綴滿著花朵的枝椏，月光迎面灑下來，她低頭看見滿地櫻花的樹影。
情人，戀人，心上人……都沒有了，她的心只剩下光，她自己是那些光投下的影子。
幾周之后的一個周日，山姆邀請她去學校一場音樂會，學生自己彈，到的時候已經開始，他們于是像兩個木偶人一樣尖著腳走進去，在最后一排坐下來。
聽了一會兒，山姆遞過曲目表來，用手指了一行字，是在告訴她現在在彈哪一首，然后她點點頭，他也點點頭，但都沒有說話。
晴朗的下午，陽光從他們身后的窗子里照進來，裁下一塊明亮的教堂窗戶的剪影。她的影子在地下被拉長，影子的頭抵著明亮的窗影的邊沿，她動一動，影子也震一震，像一柄小木槌敲在鋼琴琴弦上。
哆，啦，咪。她一面聽著音樂會，一面興高采烈地無聲演奏著。
這一片刻，時間恍惚起來，她又想起很久以前草稿紙傳書的時候……那時候她什么都沒有，又自尊，又驕傲，又脆弱，但也是那時候她才多么容易去愛。
一天早晨在哈德遜河邊跑步，看見一個人坐在路邊長椅上，那樣清瘦又挺拔，她一驚，怎么這么像誰？從前的時光一瞬間錯亂開，但她笑一笑靜靜地跑開了，沒有回頭。
又一個黃昏她出門跑步，遠方的云灰著，大朵大朵垂下來，半路上下起傾盆大雨來。好幾年沒有淋雨了，她又想起從前在食堂門口被淋濕的那一天。
QQ群里有人翻出一張高三的照片，她很驚訝，因為完全沒有印象。第一眼看見的是齊宇軒，他那時候坐在第一排中間，角落里也看見了言子亦，比她記憶中的胖些。她沒找到十年前的自己。
出門散步看見水泥地上幾個風干了的腳印，她頓了一頓——他們不過是像這水泥地，因為年輕和柔軟才在彼此心里留下一點印記，僅此而已，其實都多么平凡。
再晨跑的時候，居然聞到一陣槐花香，她貪婪地深吸了幾口，抬頭一看，又看見前面轉角處一片低矮的紫紅，跑近了一看竟然是杜鵑花——美國有杜鵑花？她大喜過望。后來坐在中城的摩登大樓里，被滿窗電子屏廣告包圍，她閉了眼睛，瘋狂地想念中國的詩詞來。
農歷二十五歲生日這天，她一個人去法拉盛的KTV唱歌，途經一站，地鐵上上來三個人拉起大提琴和吉他，她快樂地聽著，很高興地層層疊疊翻出錢包往那黑帽子里遞零錢。天氣極好，她盡情地看了一會兒窗外的高樓、白云、和天空，整個車廂沒有人知道她的快樂。但其實她自己也吃了一驚，她二十五歲了。
十年，她變了，又沒有變。從前的人和事靜靜在她身后，像山一樣，而她在向前奔跑。她不留戀，也不推翻，只承認，她愛過了，被愛過了，她愛過的人永遠得到她的祝福。
哥倫比亞大學主校區，漢密爾頓教學樓四樓，商業策略分析的課，小組正在上臺展示——金融市場，預估分析，商業案例……多么摩登的PPT，多么光鮮的同學們，卞水云坐在教室后排的窗邊覺得說不出的疲憊，轉了頭，看見金黃的細葉子刮著低低的玻璃窗，淚水霎時涌出眼眶——可這一切與她有什么相干？那時候她要的是愛，只是愛。
曼哈頓四月的一天，五樓公寓斷了網，卞水云來到二樓鄰居家。
窗外一顆樹，密密地開著花，占滿兩扇大玻璃窗，她站在窗前仰頭望——白瓣細朵，是櫻花，最樸素的那種。
空氣悶，窗開的大，偏又臨著百老匯大道的一個十字路口，行人一個個碩大無朋。斑馬線上，那個胖大的黑人婦人蹣跚著從對街過馬路，像是要跳進她的窗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