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茂在選擇醫學類專業的時候，并沒有太多猶豫。在母親患病以來，他拼命地學習、拼命地研究，癡心妄想地想要在前人都未來得及探明的領域里獲得一種解法。大概是被冠以天才的名號太久，讓他把那種渺茫的成功率也當成了全部希望。
沒有什么攔在面前待解決的難題比失去母親更加可怕。沒有什么難題不可逾越。他這樣告訴自己，他也是這樣想的。
病魔只需要成功一次。
所有的第一名、所有的夸獎、所有羨艷或是嫉妒的目光根本就無關緊要。日日夜夜他都在和時間賽跑，偷偷買來的小白鼠也沒能活下來一只。拿到病情報告單時，他希望自己和小白鼠們一樣無知；接到最后一通肝腸寸斷的電話時，他險些將自己也暴露在致命的化學物質中，和小白鼠們一樣不明不白地死去。
他不可能贏過時間。
在長達數年間渴望母親好起來的夢里，每一個似乎是更好更新的明天都在宣告徹底惡化的倒計時。能再見到健康狀況還可以的母親，對于林凡茂來說就像陷入了由最深切的渴望編織的最真實的夢境一樣。
失而復得是人生幸事，在此期間，他也同所有人一樣患得患失。
大概是這樣吧，所以他偶爾會出現幻覺，聽見周圍突然非常吵鬧，也許是憤怒的，焦急的，哭喊的聲音，摻雜著低聲的嘆惋。這些聲音無從分辨男女老少，又或是皆有之。通常，這些吵鬧的聲音都比較瑣碎，只像是不算炎熱的夏日夜晚里輕輕轉著的風扇的響動，但偶爾，它們也像惡劣地嘯叫著的音響，像是要從耳朵開始切開他的大腦。他感覺這些聲音想要急切地告訴他什么，不過由于同時說話的聲音太多，他完全聽不清楚那些話說了什么。一句也沒有。
他是個不怎么做夢的人，忙起來的時候什么其他的也不想，全神貫注，一心一意。可最近，他的夢變得多了起來，一開始都是些細碎的片段，夢醒之后也根本留不下什么。后來那些場景逐漸連成一塊，變成了模糊的黑白兩塊，上黑下白，中央的分界線似乎不是那么的平整。
到最近，他在醫院里無所事事地躺著的那些時日，夢里的場景逐漸清晰起來，他發現夢境中的一片白色竟然是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全都覆蓋著白布的白色病床。所有病床上都安息了一位死者。
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在病床之間焦急地走過，掀起蓋住死者們臉龐的白布，沒有一張臉是清晰的，當然也沒有一張臉是他認得的。天地之間只有他一個活人，包裹著整個夢境的深不見底的黑色像是擁有實體，他行走其中，卻聽不見自己任何的腳步聲和呼吸聲。
直到被驚得去尋求林敘陽的安慰的前一天他在夢里還是不斷繼續著前幾天翻別人白布的夢境，只不過這次略有不同，因為在夢境的末尾，他翻開的最后一塊白布里他沒看到人類的腦袋。
本該長著人類腦袋的地方長出了一面梳妝鏡，角度恰好映照出了林凡茂的臉——就是林敘陽身體里顯現的那名老人的影像，不大不小，轉個方向就能接到身體上去。
驚醒的時候正是下午。是他太累，想要睡個午覺，但身體還未恢復，總是睡過頭。睡得太久了，就容易做噩夢。只有一個人在的病房里，幻覺的聲音實在過于尖銳。無論是幻覺也好還是夢境也好，有一點可以確信，那就是他真的無法承受了。
再見到林敘陽的時候，他差點就在她面前哭出來了，明明他不覺得自己是那么脆弱的家伙。不過在她面前哭的話，好像感覺也沒那么丟臉了。
見到她的時候，那些刺耳的幻聽全部都消失不見了，就像回到過去的第一天不由自主地去尋找安靜的源頭一樣。無論是打他也好罵他也好，都無關緊要，因為心里那種久別重逢的喜悅覆蓋了一切。也許他在對著實驗數據頭昏眼花的時候已經千百次思念過了這種場景。
林凡茂不知道為什么呆在她身邊會有一種讓世界都安靜下來的魔力。也許這是某種無從探明的氣場。但現在，那些細碎的聲音又回來了，敘陽送他回到醫院之后不久就離開了。因為這種幻聽，所以他能感覺到。
這種幻覺當中的聲音總給他一種感覺，那就是比起抓緊任何一切時間去研究母親的病癥，去尋求那種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解法，林敘陽身上似乎有更加緊迫的事情等待解決。是她可能會遇到危險嗎？還是說，假如今夜又繼續那個翻別人白布的夢境，他會翻到一些認識的臉？
他只希望噩夢能趕快結束，他趕快好起來，回到母親身邊去、回到熱鬧的大家身邊去。重復的情節再體驗多少遍都無所謂，因為那在未來就不復存在了。
但是就在今夜，夢境終于變了。也許原來有千百萬張病床，但現在天地之間只剩下一團黑色、一塊小小的白色和他自己。他不由自主地向那白色的中央跑去，用一個近乎麻木的動作掀開了白布。
那布下的面龐清晰，正是林敘陽。
夢境沒有結束，黑色的世界依舊寂靜。即使病床上的摯友只是一具尸體，但只這小小一隅也令人安心。他沒有覺得害怕也沒有覺得悲傷，像是早就預料到了這個結局，更像是習以為常了。
他又掀起白布的一角去握她的手。明明沒有呼吸，卻還保持著體溫，還真是奇怪啊。他希望夢里的林敘陽也是鮮活的，蹦蹦跳跳還是吵吵鬧鬧都行。他不喜歡這樣死氣沉沉的夢。可能是無辜的小白鼠給他的詛咒。如果鼠鼠在天有靈的話，那還是只報復他好了。
明明你口口聲聲告訴我是我在未來先離去的呀，可是你為什么要在我的夢里死去，是因為要控訴我在未來的不告而別嗎？
那只能抓緊時間陪陪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