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返至閨房,忽憶起劉三娘兄長劉大壯曾于水泉鎮將其妹生前舊物裹作包袱相贈。
彼時那支天香閣脂粉,正是從包袱中滑落而出。
她俯身從樟木箱底翻出那方青布包袱,解開繩結時,樟腦氣息混著舊裳香灰味撲面而來。
脂粉盒率先映入眼簾,螺鈿花紋在日光下泛著光暈。
指尖拂過盒底細如蚊足的“謝”字刻痕,忽而頓住...
除此外,包袱里還有一支銅簪,雖非貴重之物,卻打磨得溫潤發亮。
一套半舊的藏紅色襦裙,裙角針腳細密,似是女子親手縫制。
最底下則是貼著翰林院封條的梨木匣子,啟開時“咔嗒”輕響,一枚刻著“劉”字的圓形銅章靜靜臥在棉絮里,想必此物應是劉三娘二哥所留。
她將銅簪銅章與襦裙重新疊好收進箱底,獨留脂粉盒置于案頭。
指腹摩挲著盒底刻痕,“謝榕嶼”三字忽在腦海中翻涌。自上次一別,竟已隔了七日光陰,也不知那浪子近日是否還窩在鎮國府里,或是又溜去了哪處勾欄聽曲?
思及此,她將脂粉盒納入廣袖。
鎮國府,怕是要因她這一訪,掀起些波瀾了。
沈知意立在鎮國府朱漆門前,方要向守衛開口說明來意,忽見一抹月白身影自街角匆匆折返。
擦肩之際,竟覺對方身形較五月初所見清減許多:彼時對方尚著厚重大氅,如今卻只穿一襲單羅裙,腰間金絲絳子松松系著,更顯纖薄。
“敢問可是謝家二小姐?”沈知意不禁出聲。
女子腳步頓住,回身時烏發隨動作輕晃。
她識得這個曾被三弟謝榕嶼在府中強吻的女子。當日那番動靜雖未傳出府外,卻也叫闔府上下議論了好幾日,是以對沈知意這張臉印象頗深。
“尋我何事?”她眼尾微挑,語氣里帶著幾分審視。
“不不,二小姐誤會了,我是來…”
“來尋我三弟?”謝二小姐唇角微揚,忽而輕笑一聲,“往日在我府上那樣爽利,今日怎的吞吞吐吐起來?”
沈知意聞言一滯,她早知謝榕嶼行事不羈,卻未想這謝家二小姐言辭竟也這般鋒利,短短一句便叫人無從反駁。頓時福了福身:“二小姐謬贊了。”
謝二小姐淡聲道:“三弟近日皆隨家父去張羅青洲貿易節會場,還未知何時歸來。”說罷轉身欲跨門檻。
“二小姐留步!”沈知意忽而伸手:“民女尚有一事相詢…”
謝二小姐聞言回首,黛眉微蹙間眼底掠過一絲驚惶。
沈知意見狀,將袖中脂粉盒遞上前去:“即便世子不在,還望二小姐告知,此盒底部‘謝’字刻痕…”
未等她說完,謝二小姐瞳孔驟縮,面上卻強作鎮定:“不過市井常見的脂粉匣子,天下姓謝者何止千萬,沈官媒怎的一口咬定與我府相關?”
“是嗎?”沈知意輕笑:“可二小姐方才聽聞‘謝’字時,素來端得筆直的脊背忽地歪了半寸。難不成這‘謝’字,當真有何...”
謝二小姐面色驟然發白:“你…好個牙尖嘴利的官媒!我三弟縱容你,我可容不得你在此放肆!”
沈知意望著眼前杏眼圓睜的謝二小姐,唇角微揚:“既如此,二小姐堅稱這匣子與貴府無干,民女只得將它呈至地方衙門,勞煩官差細細比對,當年是誰家女眷丟了這胭脂。畢竟這‘謝’字刻痕嘛…”
說著將盒子納入袖中,沈知意方要舉步,
“且慢!”
謝二小姐的喝令里已帶了幾分破碎的急切。
轉身時卻已欺近半步,面上薄粉下泛著可疑的紅暈:“開個價吧,這匣子我要了。”
沈知意抽出脂粉盒,撥弄著螺鈿蓋:“二小姐若愛胭脂,天香閣新出的‘醉芙蓉’最是相宜,何苦盯著我這半舊的殘盒?”
說著“咔嗒”一聲啟開盒蓋,丹砂色膏體在日光下泛著珠光,她忽而抬眸瞥向對方,唇角噙著抹促狹的笑:“再說這‘石榴嬌’的色號…二小姐這般冰清玉潔的人物,怕是壓不住呢。”
謝二小姐猛地攥住她手腕:“本小姐偏要!”
沈知意不動聲色地抽回手:“二小姐若執意糾纏,下官只得將五月初在西街所見...”
她刻意拖長尾音,看著對方驟然慘白的臉,才慢悠悠補全,“那身著狐裘與青衫書生相談甚歡的窈窕身影,原原本本稟明侯爺。”
謝二小姐忽而閉了閉眼,長睫在眼下投出細碎陰影,再睜眼時已褪了幾分戾氣:“既非求財求名,你究竟要什么?”
沈知意指尖叩了叩脂粉盒:“二小姐可知,這天香閣的胭脂水粉里,可系著多少人命?”
謝二小姐面色驟白:“你…你莫要嚇我!”
“我所指并非脂粉本身,”沈知意忽而壓低聲音:“是握著這脂粉匣子的人,究竟在謀劃什么。”
謝二小姐踉蹌半步,良久才艱澀開口:“若我告知你來歷…你可敢對天起誓,絕不泄露半句?”
“沈某以媒妁之名起誓,”沈知意抬手按住腰間銅牌:“今日之言,若有半字外泄,甘受三尺白綾之刑。”
謝二小姐猛地吞咽口水,左右張望間瞥見游廊盡頭有小廝經過,忽地攥住沈知意手腕:“你且隨我來。”
沈知意隨她繞過九曲花廊,轉過雕花月洞門,忽見一畦綠竹映著粉墻,竹影婆娑間露出半角湘妃竹簾,果然是個能靜聽風竹、細品名茶的所在。
謝二小姐抬手拂開竹簾,屋內陳設素凈,博古架上只擺著幾方青瓷瓶,瓶中斜插著半枝開敗的白牡丹。
她示意沈知意在湘妃竹椅上落座,親自從矮幾上取過汝窯茶盞,素手提起暖壺,琥珀色茶湯便如絲絳般落入盞中,騰起的熱氣里混著松針與陳皮的清香。
“嘗嘗看。”謝二小姐推過茶盞,目光灼灼地盯著她。
沈知意垂眸吹開浮沫,淺啜一口,茶湯入口微苦,卻在喉間化作清甜:“松蘿茶配陳皮、松針,二小姐好雅趣。”
“你不怕我在茶里下毒?”謝二小姐指尖摩挲著盞沿,忽然輕笑一聲。
“若二小姐想取我性命,”沈知意放下茶:“方才在府門前便有千百種法子,何必費這許多功夫烹茶?”她抬眼望向窗外竹影,唇角忽而揚起抹淡笑。
謝二小姐指尖輕叩茶盞,眼尾微挑:“哦?你倒看得通透。”
沈知意忽而想起上次,這女子握住謝家大小姐手時,眼底曾掠過一絲極深的痛色:“二小姐的憐惜之情,從來藏得深。”
謝二小姐聞言一怔,低笑出聲:“你所指大姐那樁指腹為婚的婚事?不過是侯府用來固權的棋子罷了。”身子向前頓了頓:“說正事吧,關于這脂粉盒的‘謝’字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