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隨小廝踏入翰林院,那小廝走幾步便回頭覷她:“劉編修前兒剛竣了圣上親派的修書差事,眼下正歇沐呢。”
她心下暗忖:這劉枉原倒算得圣前紅人,連文獻修撰這般緊要差事都著他經手。
推開房門,便見劉編修正伏案揮毫。
毛筆在他手中行云流水,墨汁在宣紙上暈染出蒼勁字跡。
果然好字!實屬不像這般年紀該有的功底。
劉編修抬眼瞥見她,腕間微頓,筆鋒收于懸針處,慢慢將其擱于案上。
小廝極有眼色,早將絞干的細棉巾遞上,手腳麻利地將其雙手擦拭干凈。又輕手輕腳收了硯臺鎮紙,動作利落嫻熟。
沈知意剛要說話,就被對方截了話頭:“可是沈姑娘?”
她連忙福身:“今日叨擾劉編修,實乃唐突,知意有一事欲向編修請教…”
劉枉原盯著她:“我今日原該休沐,本不欲見客,聞得是沈姑娘求見,才應了這遭。”
沈知意聞言微怔:“劉編修此話何意?”
劉枉原緩步走到她面前,聲音低沉:“家妹三娘之事,我已盡知。大哥劉大牛前番修書告知與我,言及是沈姑娘與大理寺少卿一同追出真兇…”話音至此,眼底不由得漫上一抹黯然。
至親手足驟失,縱是鐵石心腸亦難釋懷,何況人命已隕,再無回轉之路…
沈知意神思飄遠,輕聲安慰道:“令妹之事,還望劉編修節哀。”
劉枉原雙手背在身后,眸光沉沉:“沈姑娘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沈知意福身一禮:“既蒙劉編修垂詢,知意便不再繞彎子。敢問劉編修可認得陳鶴年陳編修?”
“陳鶴年?”劉枉原神色微動:“他與我同窗數載,近日正一同修撰前朝文獻。如今亦是休沐之期。不知沈姑娘打聽他,所為何故?”
沈知意再不隱瞞,將陸有年與袁芊月之事和盤托出,又將陳景元勾結袁老爺子、借陳鶴年臨摹之技偽造契約的猜想,條理分明地一一道來。
劉枉原聞聽此言,神色驟變,沉聲道:“沈姑娘說陳編修涉足臨摹偽造一事,可有真憑實據?”
沈知意迎上其目光:“劉編修與陳編修既是同窗,必更知其人。還望劉編修能助我一臂之力,為枉死的陸父與袁姑娘洗清冤屈。”
劉枉原身形微震,似是觸到心中舊疤——胞妹枉死之痛尚未結痂,此刻又被扯出鮮血來。
他沉默片刻,嘆道:“若沈姑娘所言非虛,劉某自當傾力相助!陳兄雖善臨摹,然其字跡有一破綻…”
說著,他轉身從抽屜中取出兩幅字畫,展于案上:“沈姑娘且看,一真一贗,能否辨得?”
沈知意凝眸細觀,只見兩幅字皆筆走龍蛇、氣韻非凡,竟難辨真偽,遂搖頭道:“恕我眼拙,實在看不出端倪...”
劉編修舉起右手這幅,淡聲道:“此乃真跡。”
沈知意目露驚色:“這兩幅字瞧著一般無二,差異究竟在何處?”
劉枉原又舉起左手那幅,含笑道:“這幅是陳編修當年所贈,彼時也叫我費了番功夫辨別。”
他指尖輕點紙面,“陳兄寫字,向來愛在捺筆處頓鋒。你且細觀。”
沈知意湊近了仔細瞧,幾乎要把眼睛貼到字畫上。
果不其然!諸多“捺”畫收筆處,皆有極細微的頓筆痕跡,若不屏息凝神、逐筆細辨,實難察覺!
她抬眸道:“明日我便將那偽造的轉讓契帶來,請劉編修屆時細細比對。”
沈知意此番離去,特意擇了反路而行,朝著禮部尚書府走去。
她在尚書府門口站定,向守衛通稟求見程嫣然。
片刻后,程嫣然步履輕快地迎出,拉著她往里走,笑道:“真是少見,知意今日肯來,當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了!”
沈知意環顧四周,見并無旁人,便直截了當地問道:“方才溫媒婆來過?”
程嫣然聞言,面上霎時露出“怕什么來什么”的神情,幽幽嘆道:“可不是么,又來提合婚的事!”
沈知意追問是哪家公子,程嫣然懨懨道:“說是婉柔的堂兄,吏部尚書的親侄兒。”
沈知意挑眉笑道:“這門親事不錯啊…”
程嫣然苦著臉擺手:“我的好姊妹,你就莫要打趣我了,我這會兒正愁得慌呢。”
沈知意見狀,玩笑道:“怎么,又要我替你出頭?”
程嫣然眼睛驀地一亮,可轉念想起從前托她退婚一事,終究連累她惹了麻煩,神色便又黯淡下去。
半晌才搖頭嘆道:“罷了,此事…還是我自己擔著吧。”
沈知意挑眉看她,伸手握住她腕子:“那我可要走了。”
程嫣然忽的攥住她衣袖:“等等!知意,我實在不喜那勞什子堂兄,你說…可怎么好?”
沈知意低頭擺弄著袖口,似是隨口問道:“你心中既有屬意之人,何必問我?”
程嫣然一怔,支吾著:“我…哪有什么…”
“可是那日廟會,與你同放煙花的王懷瑾?”沈知意忽而陰笑。
程嫣然頓時滿臉通紅,連耳后都燒得發燙,忙將臉別向一側,指尖無意識地絞著帕子,半晌方憋出一句:“你、你莫要胡說…”
沈知意見狀不禁輕笑,忽而斂了笑意正色道:“你可知那王懷瑾究竟是何來歷?”
程嫣然眼底浮起幾分孺慕:“王公子曾與我提過,他自幼隨父母來青洲經商,可他爹娘去得早…如今他與友人合開了天香閣。”
沈知意欲言又止,終究不忍直言:“我的程大小姐,他竟只與你說這些?”
程嫣然懵懂點頭:“可不是么。”
她望著眼前人天真爛漫的模樣,心底暗嘆:這王懷瑾藏得太深,竟連真實身份都未吐露半分。可若此刻道破,恐叫這心思單純的姑娘徒增煩憂,不如…暫且按下不表罷。
沈知意沉吟片刻,忽而問道:“如此說來,你心底屬意的良人,當真是他?”
程嫣然面頰緋紅,指尖絞著帕子邊角:“知意可還記得,你曾問我心慕何種兒郎?我…我便喜王公子這般的…”
沈知意心中暗嘆:傻姑娘,除非那王懷瑾肯親自登門提親,可依他的真實身份,程大人又豈會輕易應下這門親事?
正思緒翻涌間,程嫣然忽的打斷她:“知意,我知曉此事棘手…若叫你為難,便先不提了…對了,有件事須得告訴你。”
她見沈知意凝眉不語,又補了一句:“婉柔前些時日,似是入了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