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悔的事,就是那天留在學校念書。」
寫下了日記的最后一句話。我拿起手機看了眼,現在是五月八號的中午十點,后知后覺的意識到今天其實本該是我的生日。
如果沒有發生十二年前的那件事的話……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楚,那天的時間臨近傍晚,平常的黃昏顯得格外的艷麗,綿延著火燒的紅霞,我就躺在廁所骯臟的瓷磚上,微微抬起頭,用盡了渾身的力氣看向窗外,赤裸的身軀沾上了云霞的紅,格外鮮艷。
「叮咚——」記憶被門鈴打斷了,思緒變得混亂。
我下意識將日記放進抽屜上鎖,行動遲鈍的站起來,慢吞吞的挪動步伐要去開門。
「叮咚——」
似乎對我遲鈍的行為感到不滿,門鈴又發出了抗議,趕在尾音結束前我終于握上了門把。
站在門外的是我的母親,她手里提著兩大袋的菜,臉上一直流著汗水。她神色不滿的瞪著我,似乎想說什么,卻又在即將出口的那一瞬間咽了下去,惱怒的走開了。
我留在原地,輕輕的把門關上。耳朵聽見了廚房的響聲,持續了幾分鐘,母親的聲音才傳來,語氣平靜的像一切都沒發生過。
「今天晚上我煮魚,過來幫忙。」
我很聽話的走進了廚房,一眼就看見了在母親手中活蹦亂跳的魚。她動作利落的將魚按在砧板上,一刀拍下,魚尾不住的顫抖了兩下,莫名令我想起了自己,當時也是這般,雙腿顫動了兩下,就沒了生息。
啪!她狠狠把刀子扔在砧板上,皺著眉頭死盯著我。我抿了抿嘴唇,看見她深吸一口氣,指著死魚道:「拿去處理。」
處理它的方式就是我蹲在桶子邊,拿著工具剝它的鱗片,一下兩下,不斷重復的行為讓我有些恍惚。
好像看見了當時那個稚嫩的少年,也是這樣一下兩下的重復著,他的眼睛倒映出一具空殼,嘴里不停的念著我的名字……真惡心。這個瞬間,我松開了手上的東西,扒著桶子吐了。
吐的昏天黑地,最后虛弱的坐在地面,已經把昨晚的藥跟今天早上吃的藥全吐沒了,剩下不過是生理性的干嘔。
矯情。我在心里暗暗罵了自己一句。小心的扭過頭看向母親,她陰沉著臉色,用顫抖的聲線命令我離開。
其實她應該罵我的,就像以前一樣。明明是我導致了她的壓力,還增加了更多的麻煩,可她現在卻連罵我都不敢了。
沒關系,我可以替她罵自己。
就跟當初她回到家時,見到我的崩潰模樣,她雖然流著眼淚責備我為什么不趕快回家,卻拉著我跑去學校驚動了所有人。
最后鬧到了警局,那時她看起來簡直比我還瘋,尖叫著嘶吼著要撲向那個稚嫩的少年,可是她被攔下來了。對方的父母平靜的和警察聊完天,帶著少年走到我們面前。
「怪我們沒把孩子教好,但他已經知道錯了。小孩子不懂事,今后我們會好好管教他的。」少年的母親扯過孩子,滿臉歉意卻顯得有恃無恐。
母親難以理解的看著她,剛想憤怒的開口,警察卻急急忙忙的將她拉到一邊。少年的父親同時低頭看了眼安靜的兒子,冷漠的說了聲:「安分點。」
說完,就朝著母親和警察那邊走去。而少年的母親則順理成章的按住孩子,彎下腰沖著我說:「來,給人家道個歉。」
從進來警局后,少年始終沉默著。他一直用那雙黑色的眼睛盯著我,直到此刻他才張開口,語調沒有一絲起伏:「對不起。」
那天,這場鬧劇彷佛都止步在那句對不起。不能反抗,無法反抗,似乎這就是她們所能做到的極限了,但是真的太過渺小了。
在母親端著盤子出來的時候,時間正好到了中午十二點,我帶上手機和鑰匙剛準備要出門。母親見到了,連忙叫住我:「你去哪?」
「……去見男友,他在樓下找我。」我扒著門沿,低著頭回答。
「馬上就要吃飯了,你現在去干嘛?」母親的聲音泄露出不悅。其實不只這個理由,我知道的,她一直看不起他們,更不希望我和他們在一起。
其實我也不喜歡。
「很快就回來,你可以先吃。」我草草說一句,沒等她響應,直接就關上了門。
雖然母親是單親將我一個人帶大的,但我們居住的地方卻并不算差,我經常看見她每天都工作到很晚,努力的想要給我一個好環境。
可偶爾我還是會想到,當初少年的父母提議給一大筆的補償金,母親拒絕了他們,每個月月初的時候銀行卡卻依然會多出一筆金額。直到現在還是如此。我從來不知道,她有沒有用過這筆錢。
樓下有個小型花園,我呆坐在花園的長椅上。遠遠就看見一個玩著手機,刺了青的男人吊兒郎當的向我走來。
我交往過很多這樣的人,他們都是人渣。我甚至都知道他們在背后會嘲笑我有多賤,不過也無所謂了。我直接了斷的說:「我們分手吧。」
他懵了一下,似乎沒料到我噼頭就是這一句,隨即反應過來,臉色鐵青的說:「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我膩了。」
「你玩我呢?!」他漲紅了臉,顯得非常生氣:「蔣紅你哪來的臉,就憑你還敢甩我?」
相比他,我顯得冷靜極了:「那我讓你甩。」
「你!」他似乎噎住了,盯著我點點頭:「好樣的,難怪你敢造謠別人強奸,真的有夠不要臉。」
我猛地瞪向他,站起來厲聲說:「你什么意思!」
他被我的反應嚇到了,隨后又覺得沒面子,立刻梗著脖子大聲道:「以為我不知道嗎!老子認識你國中同學,她們都告訴我了。」
我微張著嘴,身體不停在發抖,喘著氣看向他。
「你也是讓我見了世面。好家伙,為了錢可以不要臉的去污蔑人家富家公子。」他冷笑一聲:「聽說還真騙到別人給你道歉了,也是夠婊。」
「閉嘴。」我咬緊嘴唇,指甲掐進肉里,止不住的憤怒。
「怎么?你今天能住在這該不會也是用身體換的?」
啪!我的手心通紅,將他的臉硬生生的打偏了。
這一刻時間變得非常緩慢,就像放電影一樣,動作被慢放了無數倍。他滿臉兇狠的轉過頭,反手就給了我一巴掌,我的耳朵傳來陣陣嗡鳴,嘴里泛出不銹鋼的銹味,再也無法克制的煩躁,我奮力拽過他,一口咬上他的手臂,鮮血味更加的濃厚了。
清晰的聽見了他吼叫著將我一把摔在地面,被砸到水泥的感覺很痛,生理性的眼淚不斷溢出,我趴在那里,垂著腦袋用彷佛要將內臟吐出來的力氣干嘔。
「呸!瘋子。」
他憤恨的罵了聲,還帶著驚魂未定的慌張,我隨即就聽見了匆匆離去的腳步聲。
這算什么?那么膽小怕事,我甚至都不明白自己當初為什么和他交往,為什么和一群人渣往來,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我本可以更正常的活著。
不知道在樓下呆了多久,我慢慢從地面爬起來,踉蹌的坐到椅子上。腦中想著,這一身傷要怎么辦,我可以回家嗎?
想了很多很多卻沒有理清楚任何事,憑借本能的我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
「嘟——喂?蔣紅,怎么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清脆響亮,帶著少女歡悅的情緒。
「我受了點傷,今天可以去你那邊住嗎?」
「受傷?!出什么事了?」
我握緊手機,平靜的說:「沒事,分手沒分好。可以讓我住嗎?」
「啊?可是……」少女突然有些閃爍其詞,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其實我在參加同學聚會。」
我愣住了。這十二年來其實我一直在注視著他,謠言不僅沒有令他染上汙點,反而獲得了所有人的同情,我知道他越來越好。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今天是他主辦的同學聚會。
我無助的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責備的話。
憑什么去指責她,甚至是強行要求她不去參加,就因為我們是好朋友?可她還有別的朋友,她的人生沒有經歷那些事,可以活的光鮮亮麗。
可是我要怎么辦,我以為她會堅定的站向我。
長時間的沉默令電話那頭的少女顯得很不安:「不是的,我拒絕過他!但是他提到了你的事……」
似乎重新找回了呼吸的方式,胃酸涌上在喉頭間翻涌,我沙啞著嗓音問:「他說了什么?」
少女停頓一下,在安靜的瞬間,我甚至能聽見她輕輕的喘息聲:「蔣紅,他爸媽給他訂婚了。今天我也看見了,他們看上去挺幸福的。」
「他說了什么?」我的頭開始暈眩,痛到要裂開般。
「人也更有禮貌了,聽說他這幾年一直在從事慈善事業,幫助了很多人。」少女的聲音說出最后一句話的的時候那般遲緩也是那般堅定:「蔣紅,他改了。」
他改了?我好像無法去理解這句話的含義。近乎偏執的只要求一個回答:「他到底說了什么!」
「……他向你道歉。」少女的尾音似乎是一聲輕嘆。
在這瞬間我感受到鼻頭的酸澀,揚起頭拼命的眨著眼,內心像砧板上的魚,只有無望。
「將紅,放過自己了,好嗎?」
我掛斷了電話。
當虛脫般垂下手時,我茫然望向四周,突然間覺得周圍如此安靜,天地又是那么廣闊。明明存在這里,卻沒有我的位置。
復上潮濕的眼睛,我放任淚水劃過臉頰。
「結果……又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捂著手臂的傷口,低著頭回到家。母親坐在沙發上開著電視,視線卻正好掃過門邊。
「怎么現在才回來。」母親立刻站起身,快步向我走來,伸出手想要拉過我。
我側過身體避過她,敏銳的被她察覺到不對勁。
「你受傷了?!」她強行撥開被我發絲遮掩的泛紅的臉頰,怒氣沖沖的說:「誰干的!哪個混小子?」
掙開她的雙手,我偏過頭:「我要和他分手,他氣不過,我們就打起來了。」
「打起來了……」母親不可置信的呵了聲氣:「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變成那樣?」幾乎下意識的我嘲諷般反問她:「我已經毀了,你知道嗎?」
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我竟產生了莫名的期待,可連自己在期待什么都不清楚,單純希望她能告訴我一個答案,一個我花了十二年追尋的答案。
可是眼前的母親只是顫抖的張著嘴,淚水從眼眶中流下,即使匆忙的試圖用手拭去也徒勞無功。我只是愣愣的看著她慌張的躲進房間,心底只剩荒蕪。
空蕩的客廳內我被留了下來,漫無目的走到餐桌前,一桌子的菜沒有人動過。我舉起湯勺喝了一口魚湯,鮮美的味道刺激著舌尖,可它已經涼透了。
「生日快樂。」我小聲的對自己說。
半夜十二點,我打開上鎖的抽屜先從里面取出了日記本,提起筆,翻開了下一頁。
「我過完了昨天。」
整頁的內容,結果我只寫下了這六個字和一個句號。
然后將日記本放回原位,從抽屜中拿出了一瓶藥跟刀子,再將抽屜上鎖。拿著這些東西,走出黑漆漆的客廳,安靜的從母親房門前走過,拉開廁所的門,把鑰匙丟進馬桶沖掉。
害怕鮮血會從地板滲出去,嚇到明天起床的母親,我將自己蜷縮進浴缸里,掏出大把藥片一口吞了下去。
背靠在浴缸里,我右手用刀抵著手腕,手腕在燈光下白的幾乎透亮,似乎輕輕一撇一豎就能見到涌出的血紅色。
會很痛吧?腦海中突然冒出這個想法。會比美人魚交換雙腿的感覺更痛嗎?
我也想要一雙腿,能從深海走到岸上。
即使我矯情的要生要死,即使我自私到肆意妄為,在傷害那么多人之后,我還是無法抑制的渴求。
可不可給我一雙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