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練廳的鏡子將岑清玥的每一個動作都切割成碎片。她數著節拍，修長的脖頸微微后仰，左腿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音樂戛然而止時，她的指尖恰好停在半空，與鏡子里的自己四目相對。

“技術上無可挑剔。“院長林雯從后排座位站起身，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聲響，“但清玥，你的舞蹈里缺少了靈魂。觀眾看到的是一具完美的軀殼在移動，而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在表達。“

岑清玥抿了抿嘴唇，胸口隨著喘息起伏。排練服的后背已經濕透，黏在皮膚上。她已經連續工作了六個小時，卻換來這樣的評價。

“我理解您的要求，林院長。“她抓起毛巾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我會繼續調整狀態。“

“不是調整狀態的問題。“林雯走近，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混在排練廳特有的松香與汗水中，“你是我教過最有天賦的學生，技巧上甚至超過當年的我。但舞蹈不只是肌肉記憶和精準節拍，它需要你把自己完全打開，讓觀眾看到你的——“

“脆弱和真實。“岑清玥接過話頭，這句話她聽過太多次了，“我明白理論，林院長。只是...“

只是什么？她說不出口。只是每當音樂響起，她能想到的只有下一個動作的角度，呼吸的節奏，肌肉的發力點。那些所謂的“情感表達“，對她而言就像外語一樣陌生。

“下周再看看吧。“林雯嘆了口氣，“對了，辦公室有你的信，好像是老家來的。“

信封是那種老式的牛皮紙，邊緣已經有些磨損。岑清玥一眼認出姑姑的字跡——那種用力到幾乎要劃破紙背的筆跡。她的心突然沉了一下。在這個手機通訊如此便捷的時代，姑姑選擇寫信，絕不會是什么好事。

信的內容比想象的更糟：祖母病重，醫生束手無策，老人家堅持不肯去醫院，只說要見清玥最后一面。

岑清玥請了緊急事假，第二天一早就登上了返鄉的大巴。車窗外，城市的高樓漸漸被起伏的山巒取代。她已經三年沒回家了，上一次還是春節匆匆待了兩天。祖母當時身體硬朗，還笑說能活到看她結婚生子。

“怕是等不到啦。“信里姑姑這樣寫道，“三娘天天盯著門口看，藥也不肯好好吃。你要再不回來，她怕是撐不過這個月。“

大巴在蜿蜒的山路上顛簸，岑清玥的思緒飄回童年。父母早年在城里打工，她跟著祖母長大。記憶中，祖母總是穿著靛青色的侗布衣裳，銀簪子將白發挽成一個整齊的髻。她教清玥認草藥，唱侗歌，卻唯獨不教她跳舞。

“我們岑家的舞，不是拿來表演的。“祖母這樣說，“等你長大了，真正懂得了舞蹈的意義，我再考慮傳不傳你。“

后來父母在城里站穩腳跟，接她去上學。臨行前夜，祖母破天荒在她面前跳了一段舞。沒有音樂，只有月光和蟲鳴作伴。那是十歲的岑清玥見過最美的畫面——祖母的身影在院子里旋轉，銀飾發出細碎的聲響，仿佛整個人都在發光。

“記住這個畫面，清玥。“跳完后，祖母撫摸著她的頭發說，“真正的舞蹈，是靈魂在說話。“

車到站時已是黃昏。岑清玥拎著行李走在熟悉的青石板路上，兩旁木結構的吊腳樓掛著紅燈籠。村里變化不大，只是多了幾家民宿和紀念品商店。幾個小孩追逐著從她身邊跑過，好奇地打量著這個穿著時髦的“城里人“。

姑姑岑月華在門口張望，看到清玥時眼睛一亮，快步迎上來接過行李：“可算回來了！三娘從早上就問，'清玥到了沒'，問了不下二十遍。“

“奶奶怎么樣了？“岑清玥急切地問。

姑姑搖搖頭，壓低聲音：“時好時壞，醫生說可能是心臟衰竭。但她不肯去醫院，說要在家里...等你。“最后兩個字哽咽在喉嚨里。

推開祖母的房門，一股混合了草藥和檀香的氣息撲面而來。床上的老人比記憶中瘦小了許多，但銀發依然一絲不茍地挽著，臉上皺紋雖深卻透著一種舞者特有的端莊。

“來了？“祖母睜開眼睛，聲音虛弱卻清晰，“走近些，讓我看看。“

岑清玥跪在床前，握住祖母骨節分明的手。那雙手曾經那么有力，能同時操控紡車和藥碾，現在卻輕得像一片落葉。

“城里工作忙？“祖母端詳著她的臉，“瘦了。跳舞的人，不能太瘦。“

“我在教舞蹈，奶奶。“岑清玥努力控制著聲音不發抖，“林院長說我的技術很好，只是...“

“只是少了靈魂。“祖母接過話，嘴角微微上揚，“林雯那丫頭，自己跳舞時就只會炫技，現在倒會挑別人毛病了。“

岑清玥驚訝地睜大眼睛：“您認識林院長？“

祖母沒有回答，示意姑姑從柜子里取出一個木匣。打開來，里面是一支造型古樸的銀鈴簪，十二個小鈴鐺分別做成不同花卉的形狀。

“這個給你。“祖母將簪子放在岑清玥手心，“收好了，別讓人看見。“

銀鈴觸手冰涼，卻仿佛有生命般微微顫動。岑清玥正想細看，姑姑突然說：“三娘，該吃藥了。“

接下來的時間，岑清玥幫著姑姑照顧祖母，熬藥、擦身、換床單。直到夜深人靜，姑姑去休息了，她才回到自己小時候住的房間。窗戶正對著后院，月光如水般傾瀉而下。

她取出那支銀鈴簪仔細端詳。借著月光，她發現每個鈴鐺內部都刻著細小的符號，像是某種古老的文字。正當她試圖辨認時，一陣微風拂過，鈴鐺發出清脆卻不雜亂的聲響，竟組成了一段奇妙的旋律。

岑清玥鬼使神差地站起來，推開后窗。然后她看到了令她終身難忘的一幕——

月光下，本應臥病在床的祖母正站在院子中央，緩緩抬起手臂。沒有音樂，但銀鈴的聲響隨著她的動作流淌而出。祖母的舞步輕盈得不像老人，腰背挺直，脖頸修長，每一個轉身都帶著難以言喻的優雅與力量。

那是岑清玥從未見過的舞蹈。既不是純粹的侗族傳統舞，也不屬于任何現代舞流派。祖母的雙手時而如捧花，時而如撫水；腳步時而沉重如踏地，時而輕盈如御風。最神奇的是，隨著她的舞動，院子里的花草似乎也在微微搖曳，仿佛與之呼應。

一段結束后，祖母突然轉向窗口，直視岑清玥的雙眼。月光下，老人的眼睛亮得驚人。

“既然醒了，就下來吧。“祖母說，“是時候告訴你，我們岑家舞蹈的真正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