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他一早便感受到了朝堂的波詭云譎,他一個區(qū)區(qū)寒門,無權(quán)無勢,又舍不得近在眼前的權(quán)勢,所以他決定賭一把。只不過他賭輸了,賠上了他的仕途和原配妻女,那柳姨娘和她的子嗣被他遠遠的送走保護起來了。一同送走的,應(yīng)該還有以防萬一的放妾書吧。
這兩日,每每想到她都恨。陳情完畢,盧南枝再向章簡書表忠心:“多謝娘子搭救,從今往后小女唯娘子馬首是瞻,任憑驅(qū)使?!彼蚕牒昧耍履镒邮莻€有本事的,跟著她是她最好的選擇,倘若僥幸未來還能報仇一二。
聽完盧南枝的話,章簡書覺得這女孩不錯。她母親雖然懦弱了一些,她倒是勇敢,還很聰明,性格外向敢愛敢恨。
并未對她做出什么承諾,只說道:“你的心意我知曉了,今日你們先回,明日自會給你們安排差事?!敝劣诤罄m(xù)安排,還需看她表現(xiàn)。
回到房中,盧南枝的母親李氏便對她說到:“南枝,今日如何這般多話,屋中人多口雜,自家事鬧得眾所周知,今后難免惹人笑話?!?/p>
盧南枝知曉母親最要面子,從前也是,家中事從不與外人說,以至被祖母和父親拿捏多年。從前念著母親不易,多數(shù)時候便跟著忍氣吞聲,以免再讓母親擔心流淚。
今日卻不同,她已不想再忍,便開口道:“說便讓人說去吧,我如今淪落至此還要怕人說嗎?”說完將臉別開。
李氏聽了卻是雙目垂淚,掩面道:“你是連母親也怨恨上了嗎?”說罷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若是以往,盧南枝必定是一番解釋勸慰,如今卻冷冷看著她的母親,任由著她痛哭流涕。
“你只怕別人笑話,那你可知你夫君寵妾滅妻不怕別人笑話,你婆母嫡庶不分不怕別人笑話,為何你要因他人之錯而怕別人笑話。”
“你以為你什么都不說別人就不笑話你了么?那你就錯了,她們只會笑話你更狠,笑話你軟弱可欺,笑話你自欺欺人,笑話你被夫家玩弄于股掌之間,還會笑話你的孩子?!?/p>
深吸一口氣,她言語不停,“笑話她明明是小姐卻過得連別人家的丫頭都不如,笑話她外人都以為柳姨娘是當家主母,她的嫡母連個妾室都管不住?!币豢跉庹f完心中的話,看著母親驚愕的目光,她內(nèi)心有一種隱秘的報復(fù)的快感。
這么多年,她只會叫她忍耐克制,再忍忍就好了,父親只是公務(wù)繁忙,祖母言語刻薄卻并無惡意,柳姨娘有兒子,你今后出嫁還要仰仗娘家。閨閣女子莫要言語無狀沖撞長輩,以免名聲有損,影響親事。條條樁樁,她忍得的夠多了。
“你日日克己守禮,唯恐他人挑出錯處,在家中處處忍耐,你把他們當家人為何現(xiàn)在淪落風塵,那柳姨娘現(xiàn)在怕不是在笑你蠢吧?!狈凑彩钦f了,干脆暢所欲言。
她算是想明白了,已到了如今境地,她便不再顧忌母親情緒,后半輩子母親還要靠她養(yǎng)老送終,她這輩子是不會對她棄之不顧的,她倆后半輩子綁死了!
那她以后必須要聽自己的,擺明立場這樣也好,能省了很多麻煩。
“章娘子是我能抓住的最后的機會了,已入賤籍,若再被賣不知要到何處?!备鶕?jù)她今日所得消息匯總,那章娘子來歷不凡,今后未嘗沒有一番造化。
一旁的李氏早就忘記哭泣,呆呆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是了是了,她已不是李氏女,也不再為盧家婦,她現(xiàn)如今的身份是入了賤籍的教坊女伎。
她從出生起便被嚴格教養(yǎng),一言一行謹守本分,三從四德從不逾矩,日子雖不如她意,但她盡量維持自己和家族的體面,她以為日子會一直這么的過下去。
對于女兒她自以為盡心,她知道世道艱難,女子更是不易,她也知道女兒性子執(zhí)拗,她有意讓她磨磨性子,她沒有給她生個兄弟好在日后護她周全,她今后能靠的的只有她這個沒本事的娘和她自己。
她只是想讓她少受一些傷害,她沒想到如今會落到這般田地。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她在心中問自己。
樊樓三樓客房的朱淑真今日也是郁結(jié)于胸,一口郁氣堵在胸口讓她寢食難安。
今日與夫君郭敬前往二姐府上拜謁,下午回來,夫君言在樊樓東閣水榭定了位置。明日要宴請姐夫和他的同僚,屆時想邀約驚鴻閣的當紅姑娘一同赴宴。
說完也自知理虧,摸了摸鼻子,心虛的坐在朱淑真面前軟言相商道:“知道娘子與驚鴻閣的章大娘子相熟,不知可否讓章大娘子指派一位歌姬赴宴?!睘榱嗣魅盏难缯垼彩腔沓鋈チ?,伏低做小姿態(tài)擺足。
看著眼前的人,朱淑真只覺陌生,他當真是為了權(quán)勢連臉都不要了,昨日還是一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樣。今日便連裝都不裝了,拉皮條還想讓自己夫人親自上。她說這話并非是要侮辱樓子里的姑娘,乃是她知道宴席上那些男人的德行。
“我要是不允呢?”平靜的說完這句話,朱淑真看著對方的眼睛,想看看他還能說出什么話來,自然也沒有錯過對方眼中的一絲羞惱。
“娘子勿惱,明日宴請也是為了你夫君我某個好缺,若這事成了,娘子你也與有榮焉。”
又哄道:“你也知道,外出應(yīng)酬難免逢場作戲,不過娘子放心,我的心里只有你?!闭f完便一臉深情看著朱淑真,等待她的答復(fù),
他這話朱淑真都聽膩了,再也懶得與他多言。
“你說這事恕難從命,你另請高明吧。”無論她是否與章簡書相熟,這事都不可能答應(yīng)他。
見狀,郭敬也是惱了,果然是婦道人家,頭發(fā)長見識短。成親之初還覺得她頗有才華,能娶到這樣一個才華橫溢身價豐厚的美嬌娘,著實令一眾親友艷羨不已。
新婚之初也是花前月下蜜里調(diào)油,然而時日一長才發(fā)覺她與一般主婦無二,每日也是家長里短如何不順心,三不五時也使使小性子,起初他還能耐著性子哄哄,時日一長他也厭了。
好在她也學(xué)的乖順了。果然正如母親所言,天下女子都一樣,拿捏住了方法,最后還不是要聽相公的。
只是今日自己確實過分了些,但為了夫君仕途打算她也不應(yīng)如此冷漠,自己已經(jīng)如此伏低做小,她卻只知拈酸吃醋,果然平日里的賢淑都是裝出來的。
得出這一結(jié)論,加上被拒絕的惱羞成怒,郭敬立時覺得自己受到了羞辱。
“這么多年你還是沒變。”
朱淑真聞言,轉(zhuǎn)頭看向他,是啊,我沒變,你以為我被你和你母親馴服了,但我只是懶得再與你們爭辯而已。你今日才窺得一二我的本心嗎?
然而郭敬接下來的話卻超出朱淑真的認知。
“這么多年你還是喜歡仕林學(xué)子,當年借住在你家西園趕考的書生與你還有往來嗎?”
“他如今怎樣了,高中了么?”郭敬看著朱淑真,口中話語冷如寒冰。
“你、你無恥?!敝焓缯媛犅劥搜杂幸粫r的怔愣,反應(yīng)過來之后氣怒無比。
“我無恥,你敢說你不是喜歡那樣的男人,嫁給我這么多年委屈你了吧?!惫凑Z帶嘲諷,朱淑真待字閨中之時,家中西園確實接待過一位趕考的書生,當年情竇初開的少女難免生了一些情愫,只是父母反對,二人無奈分開。
“對尊前,憶前歡,哼,當真是情真意切啊,天易見,見伊難。如此難忘當真能忘嗎?”口中言語如毒汁一般噴涌出來。
“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最后還不是嫁給我這個被你看不上的錢吏。”
郭敬這話實在傷人,這些詞作都是朱淑真閨閣作品,他也知道朱淑真與那書生分手之后再無往來,她的好多詩作流傳甚廣,并沒有掩蓋過初戀的存在。今日郭敬舊事重提不過是想拿捏朱淑真逼她幫他,只是想起同僚八卦的眼神,郭敬一時口不擇言將話說重了。
“?、你當真無恥至極,為達目的連臉都不要了,哈哈哈哈,天下間還有你這樣的男人,居然自己往頭上帶綠巾。”朱淑真笑的眼淚都出來了。悲哀啊,自己怎么找了這樣一個男人。
朱淑真早就看透了郭敬無恥的本性,但他今日之言令朱淑真對他觀感再創(chuàng)新低。
朱淑真清楚的知道他不過是想要逼她就范,就如先前逼她上京聯(lián)絡(luò)姐姐、姐夫一般。
但她偏偏不按他心意辯解,如若自證,必然會落入他的陷阱,郭敬會讓她幫助他成事,來表明心意、自證清白。否則就是還想著別的男人,否則就是不愛他,否則就是看不起他。
是的,她就是看不起他,所以今日她便不再忍耐,不再沉默。
“是,這么多年我是沒變,我最是欣賞才華橫溢的人,無論男女。不像你資質(zhì)平平、碌碌無為、蠅營狗茍,現(xiàn)如今還要靠妻子的裙帶關(guān)系逢迎拍馬。”
“對!嫁與你我是委屈,你每日吃喝應(yīng)酬眠花宿柳,將我一人留在家中面對你那刻薄的母親,她處處與我作對,常常尋我錯處?!?/p>
“我生于官宦之家,累世豪富,家中教養(yǎng)豈容你母親置喙,每日尋些小門小戶的做派來作踐于我?!?/p>
“而你,更是令我作嘔,你說我沒變,我看你倒是變了很多。”
看著對方震驚的臉,朱淑真一改往日做派,站起身來氣勢如虹,咄咄逼人。
“哦,是了,你也從沒變過,你從一開始便是一個見利忘義,首鼠兩端的偽君子,這么多年也委屈你了吧,在我面前裝的很辛苦吧。”一口氣說完,朱淑真只覺內(nèi)心爽快不少。
“你潑婦,言語無狀,不敬夫君,以下犯上?!?/p>
郭敬氣急,與朱淑真對罵。
“你瀆職怠政,門風敗壞,缺少教養(yǎng),擅離職守,嫖妓招家,簡直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p>
朱淑真也是針鋒相對。
“你這賤婦,我要休了你,我要讓你成為一個沒人要的棄婦?!?/p>
門外偷聽許久的仆婦已急的團團轉(zhuǎn),再不阻止不知事情會走向何處,只得出聲道:“小姐,姑爺別吵了,奴婢進去伺候吧?!?/p>
先前在臨安老家,小姐和姑爺也偶有爭吵,但沒有小姐和姑爺?shù)拿钫l也不敢進去勸架。
此時房中二人正吵的激烈,誰也沒有搭理門口的仆婦。
郭敬:“你賤人,我要休了你?!?/p>
朱淑真:“你下賤。”
郭敬:“你這個沒人要的棄婦?!?/p>
朱淑真:“離了你我過的更好,這汴京城南風館多的是,你以為就你會尋花問柳嗎?”
郭敬:“那你也是個受人唾棄的棄婦,正經(jīng)兒郎誰還要你。”
朱淑真:“不牢你費心,東華門外被唱名的青年才俊多的是,你當誰都跟你似得有眼無珠?!?/p>
這句郭敬是當真了,他是真怕朱淑真離了他過得更好。
當即努不可言,就要動手。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
這次門外的老仆婦再也顧不得規(guī)矩了,立刻推門往內(nèi)室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