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簡書聞言一驚,卻沒有多話,反而靜靜地給了她一個擁抱。
章簡書知道她說的并不是和離前的夫家,或是某一處居所,而朱淑真知道她知道。
片刻之后,朱淑真手持茶盞,靜靜地開口:“父親母親得知我和離的消息,昨日特意上京來了。”
知道事情已無轉圜的余地,郭敬還言語暗諷朱淑真行為放浪。
父母大怒揚言要與她斷絕關系,言畢便要返鄉似是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我如今真是孤家寡人了?!闭f完謂然一嘆。
“不必自苦,你還有明天,你知道的,我這里永遠歡迎你?!闭潞啎譃槠錆M上新茶。
章簡書想到另一個時空朱淑真被焚毀的書稿,和她一步步走向湖中自盡的決絕身影,不免痛心哀婉,她痛心于她的遭遇,她不該就這樣消逝在歷史中。
只是,她實在不會安慰人,于是章簡書提筆揮墨,片刻,一紙躍于朱淑真眼前。
“贈友人朱淑真,”朱淑真喃喃:
“女子弄文誠可罪,哪堪吟月更吟風。
磨穿鐵硯非吾事,繡折金針卻有功?!?/p>
這詩頗為諷刺,直抒朱淑真胸臆,可不就是她如今現狀嗎。還好,這世間還有人知曉我的心意,這可真是寂寥人生中的一絲安慰啊。
再看第二首:竹石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本在破巖中。”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妙,好一個任爾東西南北風,妹妹大才?!敝焓缯尜澋?,胸中郁氣一掃而空,可不是嗎,人生還有明天,還有更多的可能,沒有什么能打倒自己。
她現在還不知章簡書要做什么,但她佩服她一往無前的勇氣和堅定的道心。
見朱淑真心情回復了,章簡書正要開口說話,朱淑真卻率先開口:“無中生友之言休要再提?!?/p>
章簡書,呃,第一首是另一個你之作,第二首出自板橋先生。章簡書真的只是想要安慰鼓勵她,不想造成別的誤會。只得看著朱淑真的眼睛,認真解釋:“淑真,言以寄志,我只希望你能堅強,但我真非才學過人之輩,有朝一日我親自向你解釋這些詩文的出處。”
眼見章簡書言語真誠,朱淑真也真誠回應:“好?!闭嫘倪€是假意她還是能分得清的,這詩文是誰做的不重要,反正她博覽群書從不曾拜讀過。便是路邊的一個乞丐述說這詩文出自他手,世人也無法反駁。正因如此才顯出章簡書的坦率來。交往至今,她也看出來了,章簡書外冷內熱,為人坦蕩,待朋友極其真誠。才學反倒不重要了,以往閨中,她結識的才女還少嗎?哪一個待她誠如簡書。
“不曾想妹妹雙手皆能書文,這詩是你左手寫就得吧,”自小練習書法的她哪能看不出筆觸的不同,見章簡書含笑不語,便知這是默認了。
章簡書剛剛不想再隱藏自己,這世界,她也想要一個懂她的人,她太孤獨了,她也想要一個朋友。
“筆鋒凌厲,氣勢如刀,姐姐珍藏了。”說完便笑著將紙張折好放于懷中。
“過兩日祖籍便會將我除名,朱淑貞將在這世界上死去。”她本名為貞,取貞潔之義。
朱淑真又鄭重的看著章簡書的眼睛說道:“從今往后,我名如你所書為真,自今日起,無論你想干什么,我必跟隨?!?/p>
她也想看看不一樣的風景,過不一樣的人生,跟隨章簡書必定精彩。
“好?!闭潞啎砸蛔只貞?,同時舉起右手,張開五指。
二人擊掌而盟,然后放聲大笑,只覺暢快。
“淑真姐,還有一事,你家中手稿可有帶出?!?/p>
朱淑真搖搖頭,“不必在意,從今往后世上再無朱淑貞,這些身外之物,任由他人處置吧?!?/p>
章簡書卻是不贊同,“妄自菲薄不可取?!?/p>
“姐姐可曾聽聞一句話?”
“哦,愿聞其詳?!?/p>
“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
“何解?”是自己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這句話出自一位故人的詩,但我想從另一個方面來解釋,”說完章簡書踱步行至窗邊,“人的一生當經歷三次死亡,一次為肉身的死亡,此乃醫學上的死亡。”
“第二次為親友將其下葬,這世間不再有他的位置,此乃社會學上的死亡?!?/p>
“第三次為世界上最后一個人將他遺忘,從此世間再無他存在過痕跡?!?/p>
“我認為第三次死亡才是真正的死亡!”
朱淑真聽完思考良久,博覽群書的她自然知曉宇宙時間空間的感念,但她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從哲學方面來探討生命的意義。
章簡書轉身面向朱淑真:“被遺忘絕不是你的終點,你應該被世人銘記,我要讓你流芳百世。”
朱淑真被章簡書言語里的真誠所動,沒有想到章簡書對她和她的作品看重到如此地步,當即與章簡書一起安排人手回鄉取手稿。
一場浩劫無形之中被章簡書消解了。
回到家中,門房王二來報,家中有人下了拜帖。章簡書回到后院打開來看。
竟是她,一位意想不到之人。見二嬸已經領著孩子睡了,章簡書叫來盧南枝。
得知來人并沒有說什么,下了帖子就走了。
次日一早,門下迎來清河郡主,狄少謹的母親,趙青籮。來人頗為低調,一來家中有孝不宜張揚,二來她并不想讓更多人知曉她來過東郊。
即是沒有郡主鑾駕,那章簡書只當普通客人招待。
來人也不客氣,自取主位坐下,墨寶奉了茶便自覺站在了章簡書身后。
“不知郡主大駕光臨有何貴干?”章簡書可沒有閑情逸致看她們主仆的表演。
見來人半天不說話,章簡書便率先開口。
“放肆?!笨ぶ魃砼缘膵邒邔φ潞啎鴧柭暫鹊?。
想要在氣勢上壓到對方,好任由拿捏,章簡書不慣著,直接起身走人。
“你、你,”那嬤嬤似是沒想到章簡書不按套路出牌,見章簡書就要走遠了,清河郡主才冷聲開口道:“站住,今日來是有事與你說?!?/p>
章簡書也不抻著,又轉身坐下,“洗耳恭聽?!?/p>
這時清河郡主卻又不說話了,反倒是那嬤嬤開口道:“我家郡主打算迎你進門,待孝期滿了抬你做三公子的姨娘。”
章簡書:地鐵老人手機JPG,啥玩意兒?
“恕難從命?!敝苯泳芙^。
“你可想好了,過了這村可沒這個店了,你這身份還想攀高枝不成。”那嬤嬤一副恩典的語氣。
“哪里來的狗,在這里亂吠。墨寶將她扔出去?!闭潞啎櫰鹈碱^,一副不耐煩的架勢。
墨寶聞言上前兩步躍躍欲試。
清河郡主見狀才讓那嬤嬤退下,她實在是怕章簡書真將趙嬤嬤扔出去,更怕她一言不合再走了,那她今日可就白費了。
“嬤嬤所言,話糙理不糙,大娘你考慮一下吧。”清河郡主最近一直關注著章簡書,一聲大娘仿佛又回到了兩家交好的時候。
“怎么,狄少謹要回來了?”一句話,點到了重點。
“怕再不來不好跟兒子交代是嗎?”章簡書好整以暇的撥弄著杯中的茶葉。
“是,也不是,少謹與你青梅竹馬,你我兩家也曾相交,只可惜造化弄人。我也并非鐵石心腸,如今風向有所轉變,我許你二人再續前緣。”強壓心中的慌亂,清河郡主淡淡開口。
章簡書垂下眼眸,盯著眼前的杯盞,唇角勾出一絲冷笑:“青梅竹馬,當日你設計讓我身陷囹圄,可曾想過往日情分?!?/p>
上座的清河郡主聞言一驚,卻很快壓下心底的慌亂,見章簡書并未看她,才悄悄的舒了一口氣。
卻不知章簡書腦海中已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只差逐幀分析了。
有些事并不是警察斷案,不用大費周章的尋找證據,自己心中有數就行了。
之前雖有猜測,如今章簡書倒是證實了。
“你這是什么話,難道懷疑我不成,如今這幅局面誰又能得了好?!鼻搴涌ぶ髋馈?/p>
“不是懷疑,只是推測罷了,當年官家下令元祐黨碑上之人后代不得入仕,官員宗室不得與其后人通婚?!?/p>
“狄少謹既是官眷又有宗室血脈,與我有緣無分,你自然不擔心?!闭潞啎^續娓娓道來:“但今年官家松了口風,你怕他鬧著要娶我從而影響仕途,只能拿我作筏子,京中愛慕少謹者眾,左右不過是借刀殺人的把戲,無論如何也懷疑不到你頭上?!?/p>
“是也不是?”說完章簡書抬起頭直視著清河郡主的眼睛。
清河郡主只覺章簡書的眸子看透了她的內心,那是怎樣一雙利眼,明亮如星辰。
強壓心虛,清河郡主低頭抿茶,“不知所謂,一派胡言?!?/p>
章簡書也不理她的負隅頑抗,她如今心虛并不是為所做之事后悔,章簡書于她而言不過螻蟻。
夫君和兒子戰死沙場,如今只剩小兒子一人,這是她后半生的依仗,最后的底牌,她不能讓兒子與她離了心。
這些時日,想必她也是暗中觀察著她,看章簡書折騰出來的那些動靜,知道她是個有成算能擔事的,銀錢家中自是不缺的,缺的是能守住的人。
她這種人最害怕的便是階級的掉落,如今狄少謹年少又獨木難支,長期遠離中央政權,時日一長日子必定難過。
正好,借著兒子的由頭將章簡書籠絡住,日后好為她所驅使。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章簡書并未揭穿她,“我知曉郡主心中所想,也知曉郡主心中所怕。”
聽得此言,趙青籮倒是不再端著,而是定定地看著章簡書,“此事當真不可為?”
“當真,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不會入你狄家門,郡主請回吧?!闭潞啎瞬杷涂?。
趙青籮聞言不再糾結,便預帶領手下打道回府,臨出門時,望向章簡書欲言又止。
章簡書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若今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那今日之言我便不會再對他人提及?!卑ǖ疑僦敗?/p>
清河郡主聞言內心稍定,“小心福柔帝姬!”留下這句話,趙青籮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回程的馬車上,趙青籮輕生開口:“我是不是做錯了!”如今再無轉圜的余地!
金嬤嬤知道主子在自言自語,連忙低下頭大氣都不敢喘!
客廳內,墨寶心疼的看了看章簡書的臉色,想到狄三郎的風姿,和他親娘的所作所為,不免為東家感到痛心。
“你這是什么表情,可惜了?”
嗯,墨寶點點頭,“東家,我就是覺得狄三郎如此風華,恐難再尋?!睆慕褚院笫遣皇蔷鸵3志嚯x了?
章簡書沒想到墨寶居然是個顏控,不過細一想也是,誰人能不贊嘆于狄少謹的風華。
“你呀,小丫頭少操心!”小屁孩一個,見色起意而已,無關婚姻。
“那就這樣放過她?”雖知曉對方權勢,但想到對方所作所為仍是憤懣。
“為今之計乃是先強大自己?!辈桓视秩绾?,如今自己還是太弱小,便是報復也是暗地里進行。
“叫門房備馬,中午進城!”章簡書對著墨寶吩咐道,如今住在外城什么都好,只進城不方便!用馬還得提前說,人用馬嚼的,一樣都不能落下。
不能讓不相干的人影響了心情,起身去往莊子上查看。
“一像鉛筆細長條,二像小鴨水上漂……”東郊百畝良田中間蓋了一排民屋,中間一間被章簡書用做教室,此刻屋中傳來朗朗讀書聲。
章簡書租賃王明明莊子的時候并沒有要里面的莊丁農戶,這不新契的這批人正好頂上。
見章簡書來了,授課夫子盧南枝趕忙讓班長王大妮維持班級紀律,自己出門迎接。
“東家怎么來了!”盧南枝率先開口。
“可還適應?”
“成,是有些皮猴兒坐不住,但倒也聽話,知道好歹。我如今也跟東家學的,知道御下了,嘿嘿,我給自己找了個幫手?!?/p>
盧南枝如今被章簡書委以重任,嗯,小學老師!提起工作她隱隱有些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