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的霧氣像被揉碎的棉絮,在時空夾層里漂浮不散。小豬豬的指尖劃過石墻上斑駁的水痕,那些凝結的水珠突然泛起漣漪,化作千萬個細小的棱鏡,將記憶碎片折射成流動的光河。她又回到了那條永遠下著暴雨的山路,少年阿海的背影在雨幕中忽明忽暗,像一尾即將潛入深海的魚。
“阿海!“她的呼喊被雷聲碾成碎片。十六歲的少年轉過身,亞麻色的襯衫緊貼著單薄的脊背,懷里抱著個用粗麻布裹著的陶罐——那是他們在廢棄村落里找到的最后一點玉米餅。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滴落,在瞳孔里蕩開兩汪琥珀色的深潭,而她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倒影正蜷縮在那片溫暖的琥珀中央,像被小心收藏的星子。
“拿著。“阿海蹲下身,把最后一塊干糧塞進她變形成豬蹄的手掌,指腹觸到她掌心未褪的絨毛時,他的指尖輕輕顫了一下。小豬豬看見他手腕上的舊傷在雨水里泛著粉紅,那是前天在荊棘叢里為她采摘野莓時劃開的口子。“等我找到玫瑰泉,就能讓你變回人類。“他說話時呵出的白氣混著雨絲,在兩人之間織成半透明的網,“傳說泉水能洗凈所有詛咒,就像...就像你幫我洗凈傷口那樣。“
回憶突然被鏡面碎裂的聲音扯斷。小豬豬猛地抬頭,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站在一面布滿裂痕的青銅鏡前。鏡中映出的場景詭異地重疊著——暴雨中的山路與眼前的深淵回廊在裂痕間交錯,而本該是她獨自站立的身影旁,不知何時多了個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他的手臂自然地環住她的腰,指尖剛好按在她變形成小豬時被荊棘刺傷的位置,仿佛這個姿勢早已在千萬次輪回中刻入骨髓。
“阿海?“她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鏡中人的側臉被裂痕分割成明暗兩半,左眼角的淚痣在陰影里忽隱忽現,正是記憶中總在她噩夢時分出現的那個輪廓。而此刻,他的瞳孔里同樣映著她的倒影,比少年阿海的更深、更沉,像是藏著無數個被歲月浸泡的夜晚。
鏡面突然泛起漣漪,裂痕中涌出細碎的光斑,像無數只透明的手在拉扯她的衣角。小豬豬猛地低頭,發現自己掌心躺著半塊風干的玉米餅,邊緣還留著當年她作為小豬時的牙印。記憶如潮水般涌來——每個暴雨夜,阿海都會把干糧掰成兩半,自己啃著硬邦邦的餅邊,卻把中間最松軟的部分塞進她嘴里;每次他蹲下來為她包扎傷口,發梢的雨水總會滴在她顫抖的手背上,像某種無聲的承諾。
“你看,所有碎片里都有這個倒影。“不知何時,阿海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溫熱的呼吸拂過她敏感的耳垂,“從你還是只小豬的時候,他的眼里就只有你。“他的手指劃過鏡面,裂痕中浮現出更多畫面:少年阿海在篝火旁為她梳理鬃毛,用破陶罐接雨水給她洗澡,甚至在高燒昏迷時還把她護在懷里,怕潮濕的山風凍著她小小的身軀。而在所有畫面里,那雙琥珀色的瞳孔始終映著她的影子,像永不熄滅的燈。
小豬豬突然想起那個滿月的夜晚,她趴在阿海的腿上打盹,偶然抬頭看見他望著月亮發呆。“在想什么?“她用鼻子蹭蹭他的手心。少年笑了,指尖輕輕刮過她的鼻尖:“在想,如果有一天你變回人類,會不會嫌我又窮又笨?“那時她還不會說話,只能用哼唧聲表達抗議,卻看見他眼中的倒影晃了晃,變成了某個模糊的、穿著白裙的少女輪廓——原來早在她還是小豬時,他就已經在想象她人類的模樣。
鏡面的裂痕突然擴大,畫面一轉,變成了某個古老的圖書館。阿海正拿著一本泛黃的典籍,指尖停留在“玫瑰泉“的詞條上:“傳說泉水能逆轉詛咒,但需要獻祭最珍貴的東西。“他抬頭看向她,眼中倒映著她此刻人類的模樣,“你猜,阿勝當年準備獻祭什么?“
小豬豬的胸口突然發緊。她想起在某個記憶碎片里,阿海曾對著泉水發呆,掌心握著她掉落的一撮豬毛——那是她最珍貴的東西,因為每根毛都連著她作為小豬的記憶。但現在想來,或許真正的獻祭從來不是物品,而是...
“是他的眼睛。“阿海輕聲說,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玫瑰泉的祭司告訴他,要讓詛咒徹底消失,必須用獻祭者的視覺作為媒介。所以每次他看著你,都是在用自己的視力交換你的人形。“鏡中浮現出少年阿勝跪在泉邊的畫面,他的瞳孔正漸漸失去光澤,卻仍固執地盯著手中逐漸變回人形的小豬,生怕錯過她每一寸皮膚的變化。
“所以現在...“小豬豬望著鏡中阿海那依然明亮的眼睛,突然意識到什么,“你就是...他?“裂痕在此時發出細碎的脆響,阿海的身影與少年阿勝漸漸重疊,風衣下露出當年那道熟悉的傷疤。原來在無數次時空穿梭中,他早已將自己的記憶與力量拆分,只為在每個夾層里守護她的倒影。
“每次觸碰鏡子,你都會看見不同的我。“阿海的手指穿過鏡面,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與記憶中的少年一模一樣,“但無論變成什么樣子,我的眼里永遠只有你。“他輕輕撥開她額前的碎發,指尖劃過她眉骨時,小豬豬突然看見鏡中閃過無數個自己——作為小豬的、作為少女的、甚至作為破碎靈魂的,每個她都被倒映在不同的瞳孔里,卻同樣清晰而溫柔。
回廊深處傳來鐘擺的聲響,像是時空在催促他們離開。阿海的身影開始變得透明,卻依然環著她的腰,仿佛這個姿勢是連接兩個時空的錨點。“下一次,我們會在哪個碎片里相遇?“他的聲音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但無論在哪里,記得看看我的眼睛——那里永遠有你的家。“
當小豬豬再次睜開眼時,發現自己正躺在回廊的石臺上,掌心緊緊攥著半塊玉米餅,嘴角還留著咸澀的雨水。遠處的鏡面已經恢復平靜,只有裂痕深處還閃爍著微弱的金光,像未熄滅的燭火。她站起身,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腰間,那里似乎還殘留著阿海環住她的溫度,而當她望向任何一面破碎的鏡子時,都能看見自己的倒影里,藏著無數個琥珀色的瞳孔。
暴雨的聲音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時空夾層特有的寂靜。小豬豬知道,在某個平行的暴雨夜,少年阿海還在為她尋找玫瑰泉;在某個破碎的鏡面里,阿海正等著與她重逢。而所有的記憶碎片,終將在深淵回廊的回響中,拼湊成那句未說出口的承諾——你的倒影,是我眼中永不墜落的星。
她輕輕撫摸著掌心的餅屑,忽然明白,原來最珍貴的詛咒從來不是變形,而是在千萬次輪回中,總有人用瞳孔為她筑巢,用體溫為她點燈。當第一縷微光穿透夾層的霧氣時,小豬豬望向最近的一面碎鏡,看見自己的倒影里,少年與男人的身影終于重疊,而他們眼中的她,正綻放出比玫瑰泉更美的光芒。
深淵回廊的石磚上,雨水匯聚成小小的湖泊,倒映著頭頂破碎的星空。小豬豬知道,無論前方還有多少破碎的鏡面,多少重疊的時空,只要順著眼中的倒影尋找,就能找到那個永遠為她留著最后一塊干糧的人——在記憶的深海里,在時光的裂縫中,他的瞳孔永遠是她最溫暖的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