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元停下腳步，注視對方：

“這位伯父，好心胸，照你的意思，亂軍是我指使的，這境地是我造就的？叔父這般氣勢，為何不去殺敵，反要躲在我這女郎身后說風涼話。難不成是見我失怙，便要欺辱？這樣欺軟怕硬，難道就是您自恃的風骨不成？”

這半日下來，殷元體力消耗不小，又要為接下來的對敵做打算，此時聽得這些個人聒噪、挑事、裝腔、拿喬，哪里肯忍。

她停下腳步，部曲自然隨她行動，便也都停下來，周圍不斷出現小股亂軍來回跑動，但見他們人多，且年輕力壯，一時還無人靠近。

這年月，就算是起義，那些原本不過是底層百姓的人長期攝于士族壓迫，敢下狠手的畢竟還是少數，就連孫恩都沒有對士族趕盡殺絕，以起后續能得到門閥支持。

孫恩入城后直指內史府，卻沒有組織亂軍挨家挨戶地攻伐，就是出于此意。

只不過，為了籠絡底下的人，必然會放縱他們到處擄掠，這些人拿到好處自然也就不會缺了孫恩這個首領的供奉。

這樣表面上至少沒徹底得罪高門，也正因此，各家短時間內還能控制局勢。

可是，這種可控不過是暫時的。

歷史上的“孫恩起義”跨越了十余年，而眼前的這場危機，僅僅是孫恩登陸的首次試探，他帶了百十號人自余姚上岸，途徑上虞，隨眾逐漸增多，兩日便攻到會稽郡郡治所在的山陰縣。

而未來，十天之內，整個三吳地區將會有八郡響應起義，其中還不乏因晉室強征“樂屬”而被觸犯利益的地主高門。

到那時，亂軍的人數，絕不止山陰城如今的千余眾，而是會迅速擴張到十萬之數，屆時，任憑殷元有千般手段，也只能是螳臂當車，在場的所有人都會被卷進這場擴日持久的爭斗里。

殷元暗恨這世道風氣，也惱這些士人不恪盡職守應敵而失了城，事到如今，城里還亂著就又擺起譜來，真是不知所謂。

眼見殷元忽然氣勢飆升，那男子被搶白得滿臉通紅，卻不敢硬抗，生怕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小姑娘真就將他扔給那些虎視眈眈的亂軍。

其他人也滿臉通紅，就是不知各自是什么滋味了。

聽她這樣疾言厲色地與長輩辯駁，跟著的部曲們眼中卻激射出光來。

平日里見多了士族談玄辯論，要么聽不懂，要么就覺得這些人純屬吃飽了撐得，而他們這些依附高門的部曲、佃客，生平所求，不過是在這世道能安穩活下去，誰愛聽這些閑人訴什么酸情。

可今日女郎這一辯，他們不但聽懂了，還覺得甚是有理，且莫名有一種通體舒泰的感受。

雖然之前在府中聽同屬們說過，女郎今日是如何英勇，但畢竟沒有親眼看見。

而此刻，從他們家女郎這逼人的氣勢里，好像可以窺之幾分。

“大娘，你誤會了，我們知道你不易，也承你的情，這街上亂著，我們快走吧。”

董摧之趕緊打岔、解圍，深覺這些人有病，竟站在大街上挑事。

他是寒門出身，向來看不上這幫慣會用出身地位和言語機鋒拿捏人的士族。

怕什么來什么，眼見著一個百來人的隊伍，從遠處的街道拐了過來。

打頭的是個留絡腮胡的精瘦漢子。

“各位是哪路豪杰，行軍多日，路上怎從未見過。”

精瘦漢子不斷用眼神瞟著殷元這伙人中間那些明顯是士族的人。

“既然要問我等來歷，難道不應先自報家門，管你是什么身份，總該遵守禮數，怎么，人殺得多了，就真不將自己當人了？”

殷元從隊伍里走出，蔡幸緊跟在她身后。

對面的人群里一陣騷動，但那漢子擺了擺手，聲音便息了。

“倒沒想到，竟是個女郎，也是，今晨內史府的夫人也是個豪杰，倒是這高門府邸的男人軟爛如泥。”

那漢子帶來了人聽到這話，紛紛譏笑出聲，言語粗鄙、極盡侮辱。

殷元身后的士族老爺們氣得滿臉通紅，忍不住出聲呵斥。

殷元心累，都啥時候了，還端架子，她輕吐一口氣。

“少說廢話，你待如何？”

“既然相逢，那就請留下命來？”

“原來自稱起義都是幌子，搞這么大陣仗不過是為了屠人性命、銀人妻女、謀人家財罷了，當不得一個“義”字。既如此，我命在此，你可敢收？”

聽見殷元諷刺，精瘦漢子略感窘迫，黝黑的面上透出些紅來，不知是羞是怒。

殷元撂下一句：“你若打得贏我，自可取我性命。”

說罷也不等對方反應，抽刀上前。

蔡幸就要跟上，被殷元喝止，只能在旁戒備。

其余部曲列陣以待，以防對面眾人群起。

精瘦漢子見殷元氣勢驚人，上前一劈，結果被殷元生生扛下。

漢子的手被振得發麻，還沒等再次發出招式，就見殷元身形靈巧地一個轉身，離開了他要襲擊的方位，以一種刁鉆的角度向上撩擊，他艱難向后仰，連退數步，驚出了一身冷汗。

再不敢輕敵。

漢子帶來的人，見領頭的占了下風，也不管有無指令，直接加入戰局，漢子怒吼一聲，卻根本制止不住這些腦子發熱的人。

蔡幸指揮眾部曲對敵，兩方就這樣廝殺到一處。

“就這種一盤散沙的打法也想成事？”

殷元諷刺一句，繼續出招。

漢子的招式雖然死板，但顯然是有套路的，雖然不是自己對手，卻是她穿越以來唯一一個讓她用了招式的人。

至少不再是單方面屠殺了。

殷元讓了他幾招，其間還有余力為部曲們擋下亂軍的幾個殺招，試探地差不多她就沒了耐心，纏頭、裹腦，迅速化解對方招式轉為一記攻擊，刀尖直逼那漢子面門，一舉制勝。

她將漢子反剪，按趴在地，從部曲手中取過一條細軟的麻繩，嗯，這玩意恐怕不結實。

視線向那漢子腰間一掃，眾人就眼睜睜地看她扯下精瘦漢子的腰帶，自他背后打起繩結。

那漢子胡子下露出的半張臉紅得豬肝一樣，憋得一句話都說不出。

“主將已降，束手就擒，饒爾等不死。”

殷元剛剛喊出，眼神就忽地一變。

眼見一個亂軍從背后襲擊自家部曲，殷元抽出腿上綁的短刃，朝那亂軍后心擲去。

亂軍倒地，殷元提刀加入戰圈，穿插在人群里，很快就收割了二十幾條人命。

戰局里不論敵我，皆被她這種打法駭得紛紛退避，眾人終于停下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