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身影只在周末才短暫地出現。她去了一個名叫紡織廠的地方,那地方在我混沌的幼小世界里,遙遠得如同地圖上另一個被模糊的角落。路途有多長,日子有多苦,小小的我無從想象。只知道日歷翻過一頁又一頁,當星期五下午的太陽開始西斜,將門前的土路染成溫暖的橘黃時,我的心便像被一根無形的線驟然提緊,早早地、固執地釘在了門口那方寸之地。
眼睛成了最忙碌的探照燈,一遍遍掃描著村口小路延伸而來的方向。每一次遠處傳來引擎的震動,每一次模糊的輪廓在煙塵里顯現,胸膛里那顆心就擂鼓般撞擊起來,又隨著那陌生車影的遠去,無聲地沉落下去,留下一種近乎窒息的失望。直到那個熟悉的、騎著紅色電動車的身影終于沖破暮靄,輪廓在煙塵里清晰起來——那一刻,所有的等待、焦灼、委屈,都化成了沖開閘門的洪水。我像一顆被彈弓射出的石子,不管不顧地撲上去,死死抱住她沾滿灰塵的褲腿,嘴里爆發出積蓄了一周的力量,一聲疊著一聲地喊:“媽媽媽!媽媽媽!”仿佛只有這疊聲的呼喊,才能讓她真切地感受到,我們是怎樣地渴盼著她,怎樣地在數著分秒等她回來。
母親停穩車,我總是圍著她那輛紅色電動車打轉,目光灼灼,像兩只急于尋得寶藏的小獸,眼巴巴地盯著她打開摩托后箱和底座。那小小的空間里,藏著我們一周的念想。有時,會奇跡般地變出幾顆裹著彩色玻璃紙的水果硬糖,或者一小包酥脆的餅干,那便是我們短暫的節日;更多的時候,里面只有她換洗的衣物和飯盒,空蕩蕩的。那份期待落空的滋味,酸溜溜地卡在喉嚨里,讓人沉默。
星期日,太陽升得老高,門前那棵老樹的影子縮成短短的一團。母親推出她的電動車,那熟悉的紅色車身在日光下刺得人眼睛發酸。她跨上去,引擎低吼一聲,車輪碾過門前的塵土。我站在門檻上,那點微薄的暖意似乎也被車輪帶走了,心里驟然被挖空了一塊,冷颼颼的穿堂風灌了進來。只能眼巴巴地望著那抹紅色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村口拐彎處,像一顆心被強行拖走。然后,新一輪的、對星期五的漫長遙望,又開始了。
有一次,不知哪來的膽子,我悄悄從母親放在枕邊的舊錢包里,摸走了幾張卷了角的紙幣。那幾張紙像燒紅的炭一樣燙手。攥著這筆“巨款”,我一路小跑沖到了村口新開的小鋪子。玻璃罐里五顏六色的糖果晃花了眼,最后,我幾乎花光了所有的錢,換回一大把圓溜溜、綠瑩瑩的薄荷潤喉糖。糖紙剝開,那清涼得直沖腦門的氣息,帶著一種近乎罪惡的甜,在舌尖炸開。直到天徹底黑透,兜里只剩幾張黏糊糊的糖紙和幾顆殘存的糖粒,我才像只偷油的小老鼠,躡手躡腳溜回家。
屋里水汽彌漫,昏黃的燈光下,母親讓我站在大鋁盆里,舀起溫水從我背上淋下。溫水流淌,卻帶不走心頭的驚悸。就在她幫我搓洗胳膊時,我褲兜里那團揉皺的、還沾著幾顆綠色糖粒的塑料袋和黏膩的糖紙,隨著動作滑了出來,“啪嗒”一聲輕響,落在旁邊濕漉漉的水泥臺子上。那幾粒綠瑩瑩的薄荷糖,在昏暗的光線下像幾顆冰冷、窺伺的眼睛。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連水流滑過脊背都變成了一種尖銳的刮擦。完了!偷錢的事,買糖的事,玩到天黑的事……全都要暴露在母親的目光下了!我僵在水盆里,水珠順著臉頰往下淌,不知是洗澡水還是冷汗,只覺后背一陣陣發涼,等著那劈頭蓋臉的斥責,或者更可怕的巴掌落下來。
空氣凝固了。母親的手在我背上停頓了一下。她的目光掃過臺子上那幾顆孤零零的薄荷糖,掃過那皺巴巴的袋子。時間被拉得無比漫長。終于,她什么也沒問。沒有雷霆震怒,沒有厲聲責罵。她只是極其自然地,用濕漉漉的手背,輕輕將那礙事的糖袋子和糖粒往臺子里面推了推,遠離了濺起的水花。然后,溫熱的水流再次均勻地淋在我背上,她繼續給我搓洗,動作甚至比剛才更輕緩了些。只有那幾粒薄荷糖,在濕漉漉的臺子上,幽幽地散發著清涼又略帶苦澀的氣息,映著我劫后余生般劇烈的心跳。
那無聲的推離,像一句無人聽見的低語,卻比任何責罵都更深地刻進了時光。許多年過去,紡織廠早已沉寂,村口的小鋪子換了招牌,母親的電動車也換成了轎車。可每逢周五黃昏,暮色四合,站在窗邊望著車流時,唇齒間總會莫名地泛起一絲遙遠而清涼的甜意,混著童年水汽氤氳里那份無聲的、令人眼眶發燙的溫柔。那幾顆殘存的薄荷糖,仿佛從未融化,一直固執地停留在記憶深處濕漉漉的臺子上,無聲地提醒著我,有一種寬宥,比糖更甜,比歲月更深長。
它們靜靜躺在時光的角落,像母親當年無言的目光,無聲地告訴我:有些愛,不必言說,早已在歲月里凝成了糖霜,清冽,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