燦玉和她姐姐的笑聲像一串鈴鐺，叮叮當當地滾上了我家二樓。木頭樓梯在她們腳下發出歡快的呻吟。抓迷藏！猜拳！我攤開手掌，看著她們攥緊的拳頭，心直往下沉——該我當“鬼”了。
她們像受驚的小獸，瞬間四散消失在各個房間的門后。我深吸一口氣，正準備開始倒數，腳下猛地一滑，身體失去平衡。就在這踉蹌的瞬間，右腳底傳來一陣難以言喻的、冰涼而尖銳的劇痛！像是踩進了一個布滿鋼釘的陷阱。低頭看去，魂飛魄散——地上那個被隨意丟棄的站立風扇三角插頭，其中一個金屬尖腳，像枚冰冷殘酷的釘子，竟然穿透了薄薄的塑料涼鞋底，深深地、直直地楔進了我的腳掌！
“啊——！”凄厲的尖叫撕裂了空氣。劇痛電流般竄遍全身。燦玉和她姐姐從藏身處驚慌失措地探出頭。我跌坐在地，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那只腳根本不敢沾地，更不敢拔——那插頭還猙獰地釘在那里，像一個邪惡的金屬倒刺。“紙！快給我拿紙！”我帶著哭腔嘶喊，聲音都在發顫。她們慌慌張張扯來一大疊粗糙發黃的農村草紙，胡亂地按在我腳底涌出的傷口上。那鮮紅滾燙的血，帶著生命本身的溫熱，瞬間就洇透了厚厚的草紙，像打翻的墨汁浸透宣紙，迅速蔓延開刺目的猩紅。一張，又一張……雪白的恐懼迅速爬上兩個女孩的臉。
樓梯成了臨時的戰場。我拖著那只插著“鐵釘”的腳，幾乎是半爬半挪地蹭到樓梯口坐下，背靠著冰涼的墻壁。燦玉蹲在旁邊，用發抖的手，徒勞地、一遍又一遍地往我腳底摁壓著新的草紙。那紙一沾上傷口，立刻就被洶涌而出的鮮血浸透、泡軟，變成一團團濕漉漉、沉甸甸、觸目驚心的猩紅廢物，堆在腳邊，像一座迅速壘起的小山。一整包粗糙的草紙很快見了底。血還在流，順著腳趾滴落在灰撲撲的水泥臺階上，綻開一朵朵暗紅的小花。疼痛和失血帶來的寒冷像潮水，一波波漫上來。樓梯間光線昏暗，世界的聲音漸漸模糊、遠去，只剩下自己粗重而虛弱的喘息和心臟在耳膜里沉重又緩慢的跳動。墻體的冰冷透過單薄的衣衫滲入骨髓。在無望的等待和越來越濃重的眩暈中，黑暗溫柔又蠻橫地覆蓋了最后一點意識。
后來，是奶奶那件熟悉的、帶著灶火煙塵氣的藍布衫模糊地出現在視野邊緣。她驚恐的呼喊像是從很遠的水底傳來。再后來，是鄉村醫生那間彌漫著消毒水和草藥混合氣味的小診所。明亮的白熾燈晃得人睜不開眼。冰冷的鑷子夾著蘸了藥水的棉球，觸碰傷口時帶來尖銳的刺痛，讓我猛地抽搐。然后，是縫衣針一樣細長的針，穿著黑色的線，在醫生沉穩卻不容抗拒的手里，一針、又一針，穿過我腳底翻開的皮肉，將它們粗暴地拉攏、縫合。每一次針刺入皮肉、每一次線被拉緊的牽扯感，都清晰地烙進神經深處。奶奶粗糙溫暖的手死死按著我的肩膀，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安慰的話。我緊閉著眼，淚水混著冷汗，無聲地淌了滿臉。
腳底的疤漸漸長好，成了一道深褐色、微微凸起的硬痂，像一枚古怪的印章，蓋在生命的起點。然而，傷疤似乎引來了新的厄運。
沒過多久，鄰居世芳帶著她怯生生的小妹妹來“參觀”我家新刷的墻壁。兩個女孩好奇地樓上樓下跑。下樓時，我在前，世芳的妹妹緊緊跟在我身后。木樓梯陡峭狹窄。就在我快要踏下最后幾級臺階時，身后突然響起一聲短促的驚呼和木頭沉悶的撞擊聲！一股巨大的、失控的力量猛地撞上我的后背！世芳的妹妹踩空了！
我們像兩個被捆在一起的沉重麻袋，在狹窄陡峭的樓梯上失去了所有支撐，翻滾著、碰撞著，天旋地轉地向下砸落！木頭臺階的棱角兇狠地撞擊著身體的每一處。混亂中，只來得及下意識地用手臂護住頭臉。然而，就在身體終于停止翻滾、重重砸在一樓冰冷的水磨石地面的瞬間，我清晰地聽到自己下嘴唇撞在堅硬物體上發出的、令人牙酸的悶響——是樓梯轉角那塊堅硬光滑的大理石臺階邊緣！
世界驟然寂靜了一秒。緊接著，一股濃重的、帶著鐵銹味的咸腥液體猛地涌滿了口腔，順著無法閉合的嘴角洶涌地溢出來，溫熱地流過下巴，滴落在前襟上。我懵了，下意識地抬手去摸嘴唇，觸手是一片濕滑粘膩的溫熱，以及一種可怕的、從未體驗過的撕裂感。攤開手掌，滿目刺眼的鮮紅。血，像失控的小溪，源源不斷地從破碎的嘴唇涌出，根本止不住。世芳和她妹妹嚇得呆立在旁邊，小臉慘白，連哭都忘了。
又是奶奶。她聞聲趕來，看到我滿臉滿身的血，倒抽一口冷氣。沒有多余的言語，她再次背起我，步履蹣跚卻又無比堅定地沖向那個飄著藥水味的小診所。
這一次，燈光下，醫生皺緊了眉頭。下唇被大理石鋒利的邊緣撕開了一道猙獰的大口子，皮肉翻卷，深可見到一點白色的東西（后來才知道是牙床）。清洗傷口時冰涼的藥水刺激得我渾身發抖。然后，是更粗的針，更長的線，在血肉模糊的唇瓣上，開始了漫長而精密的縫合。一針，又一針……我甚至能感覺到那堅韌的縫線在皮肉里穿行的軌跡，每一次拉扯都帶來鉆心的銳痛。醫生屏息凝神，額角滲出汗珠。奶奶緊緊抓著我的手，她的手心和我的一樣冰涼潮濕。不知過了多久，十幾針黑色的線跡，像一道歪歪扭扭、永遠無法抹去的詛咒，橫亙在我的下唇上。
傷口終于愈合了，拆了線。然而，那道疤痕卻頑固地留了下來。它改變了嘴唇的輪廓，一邊厚實，另一邊卻因為疤痕攣縮顯得更加厚腫，甚至微微有些外翻。鏡子成了我最害怕的東西。每一次無意的觸碰，每一次喝水、吃飯時感受到的異樣摩擦感，都在提醒著我它的存在。我不敢大笑，生怕扯動那扭曲的唇線，露出那丑陋的疤痕；說話時總下意識地用手擋著下半張臉；照相更是成了酷刑，鏡頭仿佛能無限放大那不對稱的缺陷。這道來自童年的、意外的烙印，成了少年時代所有自卑和沉默的源頭。它像一個無聲的嘲笑，時刻提醒著那場混亂的墜落，提醒著身體上這道無法磨滅的、關于疼痛與殘缺的印記。
許多年后，當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腳底那塊早已變淡變硬的圓形凸起，或是鏡中不經意瞥見下唇那道顏色稍淺、卻永遠改變了唇形的疤痕時，那兩個混亂、血腥的午后碎片，便會帶著消毒水的刺鼻氣味和皮肉被穿透、撕裂的尖銳痛楚，瞬間從時光深處翻涌上來。腳底的疤是隱秘的坐標，唇上的痕是公開的烙印。它們一個深埋，一個昭彰，共同標記著懵懂童年里那些猝不及防的、血色的瞬間。身體記住了每一次穿刺和碰撞的力道，而時間，則將恐懼與疼痛，細細地紡成了沉默的絲線，纏繞在往后每一個試圖開口或邁步的瞬間。那疤痕之下，埋藏的不只是縫合的針腳，更是對世界突然暴露出鋒利棱角時，那份原始的驚悸。原來有些傷口，看似愈合，卻永遠在靈魂深處，隱隱滲著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