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春曉》

一

天是那么藍，云是那么白，風是那么柔，陽光是那么燦爛……玉深哥拉著她的手，他倆像一對比翼的鳥兒一樣，飛啊，飛啊。他們飛過了山村，飛過了山巒，飛過了原野，飛進了杏林。他倆雙雙落在杏林里的小河邊。他們一起興奮地、充滿向往地欣賞著山村美麗的風光。山是那么青。河水是那么綠，潺潺湲湲自西南方流來，向東蜿蜒流去。杏林里，杏花盛開，近看如棉如雪，遠看似煙似霞……他們倆沉浸在欣賞美景的喜悅之中，也沉浸在彼此的溫柔里。

驀然間，小河變成了一條濁浪滾滾，波浪滔天而又漫無邊際的大河，那波濤宛如咆嘯泛濫的黃河。天空也驟然變得暗如黑夜，烏云翻滾，狂風大作，電閃雷鳴，暴雨傾盆。她駭然地轉身去找尋玉深哥。玉深哥卻只一跳，就跳出去好遠，跳得離她遠遠的。“玉深哥！”她大喊一聲，向他撲去。

“滾開，”玉深哥用一只手指著她，勃然大怒，罵道:“你這個不要臉的臭女人！”罵完，即又向上一跳，就跳到了半空之中，隨即，就頭也不回地象一只燕子向著波濤洶涌、蒼茫浩渺的大河彼岸飛去，倏地就消失不見杳無蹤影了。她拼命地向前急奔，腳下卻不知被什么東西一絆，身子失去了平衡，便撲倒在泥濘冰冷的大河岸邊，口里猶大喊出一聲:“玉深哥—”。

她怔忡地坐在床上，心頭猶在突突地急跳，頭腦里，夢中的情景還在縈回，那聲凄厲的呼喚猶在耳畔回蕩。那條河，那么寬闊，那么浩瀚無邊，波濤洶涌，濁浪滾滾，令人望而生畏。難道，那就是天上的王母娘娘用從頭上拔下來的金簪，劃出來隔斷牛郎和織女愛情的銀河嗎？牛郎織女？如果說玉深哥是善良勤勞的牛郎，我配做溫柔多情的織女嗎？一連串的問題又在她頭腦中翻滾浮現。而這一切，皆是因前天深夜的一次偶然相遇。經過兩天以來反復的思索、琢磨，她紛紜復雜的思維和意識，才漸漸地清晰明朗起來，使她仿佛在漆黑的暗夜里，看到了一絲黎明前曦微的曙光。

二月下旬，夜黑沉沉的。屋子里什么也看不清，到處是一片黑暗，黑得象一口巨大無比的大鍋的鍋底。黑暗統治著這個世界，甚至整個宇宙。突然，她象被一只馬蜂蜇了一下似的，猛醒過來。

沒有亮燈，她摸著黑從被子上摸索過來衣服，開始急匆匆地穿起來。“玉深哥。”她心里只反復地念叨著這三個字，腦海里映現著的卻是一個模糊的、雕塑般的影子。一連兩天，她都在黎明前杏林里小河上的小橋邊，看見那個木雕鐵鑄般孑然孤獨，愴然凄涼的影子。

自離異以來，她就一直住在娘家，已經七年有余。弟弟大學畢業后留在上海工作，早已在大城市安了家，有了孩子，除了過年過節帶著一家人回來住幾天，平時不常回家。平日里，只有她伴隨著父母一起生活。父母親并不嫌她累贅，欣然地接納了她，待她更加關心入微，體貼備至。他們彼此互相照顧，親密無間，生活的倒也很寧靜、安逸。因前夫也是本村，恐人多事雜，人言可畏，唾沫星兒也能淹死人，她平日深居簡出，有時有事必需要出門時，總是速去速回，從不在路上耽延時間，或駐足與人閑話長談。她象一只受傷的蝸牛，整天躲在自己的殼里，治療著難以痊愈的傷口。

可是，長此以往時間久了，心里也不免生出一些煩悶、焦躁、憂郁的情緒。特別是在這春回大地，萬物復蘇，景色明媚的初春時節。前幾天，她就看見院子里映壁墻后的那棵老杏樹上，已經是紅蕾初綻，萬花含苞了。她就想：村前的杏林里，也將會是花團錦簇，春意盎然了吧。這一念頭一旦生出，就象在她平靜的心湖里投進了一塊大石頭，擊起了千層漣漪，萬朵浪花，使她食不甘味，夜難成眠。她白天極少出門，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才偶爾披著濃重的夜色，踏著滿地的霜露，來到村前空曠寂寥，蕭索靜謐的杏林里，走一走，轉一轉，呼吸一點新鮮空氣，也借此排解一下內心的憂郁和煩悶。

孰料，前天深夜正當她呼吸著杏林以及村里村外杏花兒釋放出來的特異濃郁芳香，輕移腳步漫展身姿信步走向杏林里的小河時，在那小橋邊她竟意外地看到了那個身影。

沒有洗把臉，甚至沒有顧得上梳理一下因睡覺而蓬亂了的頭發，她就憑藉著熟悉的環境，摸著黑匆匆走出了她居住的西間房屋。院子里，到處也是一片充斥天地，撕不開挒不去的黑夜。初春寒意猶重，映壁墻后的那棵老杏樹，影影綽綽隱沒在黑暗的夜色里，古老的杏樹，它見證了過去，見證了歷史，見證了這兒發生的一切。老杏樹，你可還記得那些似乎已經過去很久了的童話？過去，在那遙遠的、如夢的時代，他們倆多少次纏著母親，要母親講童話。母親就講一些民間“瞎話”，什么皮狐子精、紅眼綠指甲妖怪等稀奇古怪故事，當然也有通俗的廣為流傳的如梁山伯與祝英臺，白蛇與許仙等神話傳說。每當他們聽得興奮不已，熱血沸騰的時候，就不約而同地趴到窗臺上，用兩只小手支住下巴頦，透過窗戶格被他們玩耍時弄破了的窗紙空隙，眼睛靜靜地望著窗外的那株老杏樹。那老杏樹有時枝繁葉茂，有時子實累累，有時落葉飄零，有時繁花滿枝。

在一個炎炎的盛夏之夜，在她家院子里，他倆躺在用麥秸打成的藁繭上，望著深不可測，布滿繁星的夜空，和橫跨天宇的銀河。媽媽指著那浩瀚的銀河，和銀河兩邊的星星，津津有味地講牛郎和織女的美麗傳說，他們倆認真地靜靜地聽著，聽著，都不說話，直到不知不覺安靜地睡著了……此刻，老杏樹就矗立在那兒象正注視著怔忡不安的她。她急忙將目光從老杏樹上移開，向最東面移去，這排房子最東頭是父母親住的房間。她向父母住房望去，那個窗戶也是一團漆黑。父母親還沉浸在睡鄉里。黎明前的深夜，是這個偏僻的小山村最安寂靜謐的時候。萬籟俱寂，雞犬不聞。在空曠廣袤的原野上，在高低錯落的田地間勞作了一天的農民們，也都正處于酣睡中。睡眠，蕩滌盡勞作的辛苦和疲乏，喚起新的熱情和精力，以繼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農村繁復的勞動。青年人，或許在睡夢中露出了甜蜜的微笑和囈語，不知是因找到了份好工作，還是心愛的人兒來到了的夢鄉？青年們的發展空間更大了，前途更加光明與燦爛，收獲愛情的機會也越來越多，愛情的果實也越來越甜了。嬰孩們，此刻正依偎在母親的懷抱中，甜甜地酣睡著，或撫摸著母親豐滿的乳房，或吮吸著母親甘甜的乳頭……

她的身上又似被什么刺了一下，不由一顫，幡然醒悟。她扯回思緒，收回目光，輕輕地移動腳步，走下臺階。她悄悄地穿過院子中間由紅磚塊砌成的甬道，進了院落東南角上的大門過道。她輕輕地、緩緩地拉開了大門的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