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妖接憐和宋國南康王的初遇,很早很早,早到南康王還是宋國的二皇子,早到南康王還是策馬舞劍的意氣風發少年郎。
可這對接憐來說,又不算早。這對她來說,很晚很晚,晚到她手上已沾滿不知多少人的鮮血,晚到她都忘記了,自己之前是個什么樣的妖怪。
仙界有昆侖,下司萬物,昆侖主制定天律,用天律來維持萬物的穩定運行,出身仙境的仙,生下來就有施行天律的權利。而他們這些仙界評定的妖魔鬼怪,生下來卻要遵循天律法則,謹小慎微的以那根本不符合妖界實際的仙人律法為標榜,不按天律做,就是惡妖。
蓬萊司察處,是仙界跟三界溝通的交點,更是那天律無情的執法點。
傳聞所有被抓捕的惡妖被送到蓬萊司察處,都會徹底消散。
傳聞還說蓬萊司察處的紅司使喜歡跟人做交易,因為她丟失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她要把那東西找回來。
接憐恰恰有關于這東西的線索。
如那業池掌事轉述,南康王世子求他殺掉接憐,接憐明白是為何,南康王世子意外得知了她是妖,他一定誤以為是她殺了南康王。
怎么會呢?接憐又落淚。
三十七年前,柳絮紛飛推春到,臨臺周游樓,風光大好。
接憐愛在臨臺住,這兒有著人間最盛的煙火氣,也有著人間最多的人,接憐需要用煙火氣來證明她還活著,又需要殺人吃人取樂。臨臺,是個最佳選擇。
她還記得,妖界那段時日,有一場朝天宴,他們恭請仙人來妖界巡查,管得很嚴。天律法則好幾百條,她只差一條沒觸犯,那就是她不曾殺過仙人。
她坐在周游樓角落,面紗蒙住猙獰的面孔,露出兩只還算能看的眼睛,在那惡趣味的想,何不借著那些該死的仙人來妖界,殺幾個助助興?反正她做過那么多壞事了,不缺這一個。
“姑娘,你帶錦帕了嗎?”一道溫潤醇厚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她不耐煩地抬頭望去,心道:今晚就吃這個討厭的家伙吧。
少年穿著雪白色繡粉的錦袍,腰間金粉色的羅掛腰帶明晃晃的,襯得他好生貴氣。
水墨青絲鋪展在他肩頭,有幾縷散下來的垂在脖頸處,白皙白皙的,杏眼高鼻,微微抿著的唇,硬生生把他不悅攢起的眉頭變成了委屈。
他向前伸著的手上有血,延伸出松柏香味,誘惑著接憐,她下意識咽口水。
“我出門很急,忘了拿錦帕,我是偷跑出來的,身邊也沒個親近的,眼下我這手讓碎瓷扎破了,你看這周游樓里大多是男人,我總不好找他們借帕子,”少年語氣透出他很不好意思,“錦帕到底是女兒家常備的東西,其實,其實我來找姑娘借錦帕也實在唐突,但我偷跑出來也不好去醫館,那太聲張了。”
接憐癡癡盯著他手上的血,饞的她恨不得撲上去吮吸。
少年看不清她的表情,怕她是把他認成了登徒子,“姑娘你放心,我沒有惡意,也不會把姑娘的錦帕隨意丟棄,不會讓賊人搶了去,我用完就收起來,改日我親自送姑娘幾匹好綢子,作為今日姑娘幫我助我的答謝。”
“改日我親自”這五個字刺激到了接憐,這豈不是能單獨跟他相處了?時下大庭廣眾的,她總不能撲上去把他吃了,等改日他送綢子來,正應了那句“送上門的盤中餐”了。
這少年的血沒有腥臭,她深深嗅著,手放在桌子下,變出來條繡著山巒的錦帕。
“給你。”她張口說話費勁,聲音很輕。
少年還是聽出了這聲音的不對,他一邊禮貌接過錦帕包上受傷的手,一邊滿帶關懷的問:“姑娘聲音嘶啞,感染風寒了嗎?我每次感染風寒,嗓子就這樣,生疼不便言語。”
接憐點頭。
誰料那少年毫不客氣的坐在了她對面,他順著側窗往下看,對街有一家藥鋪,自言自語似的,“這條街上的藥鋪都跟擺設一樣,好大夫早被他們搜羅進了宮里,姑娘你家住在何處?今晚上我想想辦法,給你弄些治風寒的好藥出來。”
接憐遲疑了一下,她聽不懂他在說什么,為什么要給她送藥?
“哦,又是我唐突了,”少年拍向額頭,“怎么能上來就問姑娘家住何處?但姑娘今日借我錦帕,是于我有恩,我該去哪給姑娘送些禮物?還有這治療風寒的藥?”
接憐皺眉,恩?那是什么東西?她于他有恩?這是頭次聽見這說法。
她想了想,“城外古槐樹。”
“好,晚上我再偷偷跑出來,我會去等姑娘來拿藥!”他說完爽快的起身,下樓離去。
接憐眼睛彎彎,太好了,準備開葷。
夜晚如約而至。
少年也如約而至。
接憐沒有再帶面紗,晚上是狩獵的好時機,她都要把他吃掉了,也無需再帶那多余玩意。
她希望他看見她,是露出驚恐的表情,然后撒腿就跑,在痛苦里死去。
但接憐預料錯了。
她臉頰的蛇麟在月光照耀下,透出蒼白的詭譎,少年望見她的那刻,卻還是溫和笑著。
“你是妖怪啊?”少年朝她走近。
接憐一瞬間,不知道她該做什么了。
“書樓的話本子常說,這世上是有妖怪的,我以前不信,原來姑娘就是。”少年遞給她一個包袱,“這里面有綢緞,還有幾包藥,不過那些藥是給人吃的,不知道你能不能吃。”
“你不怕我?”接憐麻木的接過包袱,頭次有人看見她真容后,還面不改色。
“不怕啊,你是妖怪也是好妖怪,”少年朝她笑,“你要是沒有借我錦帕,我怕是袍子上都要沾上血了,回宮后定然狼狽不堪,搞不準還要被他們奚落一頓。”
接憐視線跟隨他抬起的手,“你看,我包扎好了。”
對啊,她聞不見那鮮血的香甜了,她有些失落的低頭,這舉動又被少年看在眼里。
“你怎么了?你有不開心的事?”少年關懷的表情不是演的。
“沒有。”她回答完這一句,抱著包袱轉向后,她不想吃他了。
少年見她要走,囑咐著:“那個藥沒有毒的!你吃了應該沒有事。你要早點回住處,就算是妖怪,也不要大晚上在外面晃悠哦!萬一碰見有比你更厲害的壞妖怪傷害你怎么辦?”
接憐頓步,受人叮嚀囑咐的感覺很奇怪。
妖界的其他妖怪看見她,都要避之不及。
但少年說,她也有可能被傷害,這是他在關心她嗎?一個人,在關心一只妖?
“你叫什么?”她艱難開口。
“宋行顏。你呢?妖怪也有名字吧?”
“接憐。”
“接天蓮葉無窮碧的那個接蓮?”少年追問。
她沒再回答,快步消失在夜幕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