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倫敦,街角的槐樹開了花。
林晴的論文終于進入最后階段。整整九萬字,五個章節,兩百余份訪談記錄和十幾個模型,鋪在床上時像一片疲憊卻堅定的地圖。
她每天早晨八點在圖書館簽到,晚上十一點才回家。DilliDeli的小攤現在只在周末出攤,而阿賈伊的精力,悄悄轉向了另一件大事:找房子。
“我們不能一直租房。”他在某個夜晚說,“也不能一直沒有穩定地址。”
“但倫敦買房很難,尤其是我們這種身份。”
“我們可以聯合貸款。你一旦畢業,身份就穩定下來,我也有三年的運營記錄。”
“你什么時候做完這些準備的?”
“你寫論文的時候。”
林晴忽然笑了。
他們買下的那套房,不在倫敦市區,而是在距離市中心不到一小時火車的小城鎮。
小鎮名叫Blenford,像是從英倫古詩里走出來的一樣安靜。沿河而建,鵝卵石鋪成的小道,白色與灰藍交織的屋檐,鎮中心是一座十八世紀的鐘樓,每天中午十二點會響起清越的鐘聲。
林晴第一次來,是陪阿賈伊來看房。火車駛入Blenford車站時,窗外大片綠意撲面而來。與倫敦不同的是,這里沒有那種“必須奔跑”的壓迫感。樹影斑駁,空氣里帶著青草的微甜,鎮上的人們步履悠閑,狗也似乎更懶散幾分。
她站在火車站的月臺上,環顧四周,忽然輕聲說:“如果在這里住下,會不會覺得世界慢了?”
阿賈伊說:“但你一直說你怕慢。”
她看著遠處一家只有三張桌子的獨立咖啡館,笑了:“可能我怕的不是慢,是沒有方向的慢。但如果是有你的慢,就不怕了。”
他們約了三家中介,一天看了五套房。房子大多樸素,小鎮沒有高樓,建筑都不高于三層。每一戶門口都種著點什么——矮牽牛、薰衣草、番茄苗,或者只是一盆盆油亮的草本。
其中有一套是鎮中心旁邊的新翻修公寓,白墻灰頂,一樓是英式雜貨鋪,二樓朝南,有個窄陽臺,可以種香料。
“這套離車站近,陽光好,就是沒太多空間。”
“但陽光足,冬天不會潮。”阿賈伊說。
還有一套在鎮邊緣的老式小屋,磚墻藤蔓,獨立庭院,但略顯陳舊。
“這套安靜,也有土可以種菜,就是裝修全得自己來。”
“我還得自己修鍋爐。”他說。
兩人拿著筆記本,把每個房子的優劣一一列下,回到臨時租的旅店,燈下討論了整整三個小時。
林晴嘆氣:“我討厭做決定。”
阿賈伊捏著她的指尖:“但你做出的決定總是對的。”
第二天早晨,他們站在那套陽光二樓小公寓的門前,房東老太太正慢悠悠地插鑰匙。他們彼此看了對方一眼,幾乎同時開口:
“我們選這套吧。”
房東把鑰匙遞給他們時,說:“這個房子很老舊,但窗臺的光是最好的。我年輕時就坐在那邊織毛衣。它屬于一個知道自己在找什么的人。”
那一刻,林晴忽然覺得,這一切就像命運溫柔安排好的下落點。
價格比倫敦便宜太多,雖說貸款仍有壓力,但她和阿賈伊聯合貸款,加上他的餐飲經營記錄與她的學生身份和信用評分,銀行貸款終于批了下來。
他們每日往返鎮上和倫敦,早上坐火車出發,晚上在超市買幾樣促銷香料回去試味。
“如果不是買房,我根本不會知道英國的番紅花這么貴。”她有一次在收銀臺前感慨。
“你以前沒有房貸,哪里會注意價格。”
“以前我吃飯只為活著。”她笑,“現在吃飯是為了好好活。”
“所以現在的你,開始活了。”
她點點頭。
鑰匙拿到的那天,他們沒穿什么特別的衣服,就像出門買菜那樣,手里一杯熱咖啡,一只空行李箱。中介站在街邊寒風里笑著把鑰匙遞給林晴:“Welcomehome。”
她接過鑰匙,手指冰涼,卻覺得心底涌上一股久違的踏實。
鑰匙很普通,是一把老式銅色小圓柄,鑰匙柄上纏著一條紅繩。她看了又看,沒說話。
阿賈伊替她開口:“她說謝謝。”
“我還沒說。”她笑。
“我知道你想說。”
他們走上樓梯,打開門。屋內空空的,白墻淡光,一張舊地毯卷在角落,窗邊是一扇對著午后陽光的玻璃窗。
林晴站在那里,忽然說:“我們以后在這吵架,要有個規定。”
“什么規定?”
“不能砸鍋。”她認真地說。
阿賈伊笑出聲:“好。我保證只用鍋煮飯,不用它打仗。”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
交房那天,他們沒搬進去,只拎了兩個行李箱、一只燉鍋和一盆香菜。睡在地板上的充氣床墊上,她看著天花板,輕聲說:
“我一直覺得我們像在漂。”
“現在也漂。”他說,“但是有目的地地漂。”
她靠近他,頭枕在他肩膀:“如果這輩子就這樣,柴米油鹽、房貸和飯攤,你會不會覺得不值?”
只有一套安靜的小屋,一把鑰匙,一個慢下來的世界。
那是他們的起點。
搬進去之后的第一周,他們幾乎每天都在拆紙箱和刷墻。
阿賈伊負責動手,林晴負責畫圖和規劃布局。書房先被清出一角,放進了她心心念念的寫字臺和一張舊木書架,墻上貼了一張她博士項目的時間軸,而陽臺則被改造成一個香料角落。
“羅勒、香菜、辣椒和迷迭香。”她一邊往陶盆里填土一邊說,“這就是我認為的四大日常英雄。”
“那我是不是可以申請做第五位英雄?”
“你是負責烹飪的‘人形調料’。”她笑著說。
白天干活,晚上兩人就坐在尚未添滿家具的地板上吃晚飯——大多數時候是湯和米飯,有時候也煮一鍋咖喱或面條。窗外沒有什么繁華的夜景,只有對面鄰居家的貓爬在窗臺上伸懶腰。
他們第一次見鄰居,是在安裝信箱鎖時。
左邊的鄰居是一對年過七十的英國夫婦,太太叫Grace,先生叫Matthew,熱愛園藝與黑咖啡。見到他們倆扛著鍋進屋時,Grace笑著端來了一盤司康餅:“我猜你們來自很會煮香的國家。”
林晴笑著回應:“我們煮香,也講情。”
右邊的鄰居是一名單身母親,孩子叫Milo,六歲,看到他們的香料柜后驚呼:“你們是巫師嗎?”
“我們是美食魔法師。”阿賈伊蹲下身,“這瓶是龍骨粉(孜然),這瓶是太陽鹽(黃姜)。”
林晴還把多余的調料貼了標簽分給了這位年輕媽媽,順帶聊起小鎮的日常、火車時間表、菜市最便宜的胡蘿卜攤。
“這里的人都慢,但很真誠。”她說。
阿賈伊笑著說:“慢是一種禮貌。”
裝修持續了三周,屋子也漸漸有了“人氣”:廚房裝了一個可移動料理臺,客廳角落放了一臺藍牙音箱,地毯上堆著他們還沒拆完的旅行箱,但陽光每天下午都會灑進來,像專為他們鋪成的余暉。
某天傍晚,她坐在窗邊改論文,忽然聽到他在廚房喊她:“林晴!”
她走過去,他端著一杯熱牛奶:“今晚你不許再熬夜,我來幫你看邏輯結構。”
“你看得懂我論文?”
“我看得懂你寫字時眉頭皺起來的角度。”
她笑著接過牛奶:“你真的是這個屋子里最不合理的浪漫因素。”
“謝謝,我會繼續努力。”
周末,他們擺起了“周末微攤”——就在家門口的小棚下,賣三款固定飯食:黃咖喱飯、酸奶雞肉卷,還有林晴特別研制的“香料玉米湯”。
孩子們最喜歡那鍋湯,大人最喜歡問林晴:“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她總會笑笑:“讀書的,做夢的,現在是煮飯的。”
那天有個小孩拿著一只畫筆送給她:“你煮的湯有顏色,像畫一樣。”
她愣住了,很久沒有那樣被純粹地贊美。
夜里回屋,她靠在陽臺上,望著星星點點的燈火,低聲說:“我以前總在想,什么叫‘生活’。”
“現在知道了嗎?”他問。
她點頭:“生活是鍋里翻滾的香氣,是你坐在廚房燈下處理賬單的背影,是我每天睜眼知道這個屋子屬于我們的安心。”
“鑰匙落在我手里,但家,是你給我的。”
他笑了,沒說話,只是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手指。
他們站在自家的陽臺上,看星星慢慢沉入夜色之中,而心,穩穩地貼在彼此身邊。
這一切,都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