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是滴水聲,篤篤篤,緩慢而執拗,敲打在我混沌的意識邊緣。我掙扎著掀開沉重的眼皮,黑暗濃稠得化不開,唯有床頭那點幽幽的綠光刺眼——電子鬧鐘顯示著:3:17。心臟在胸腔里猛地一撞,發出沉悶的回響。
我摸索著去夠床頭燈的開關。指尖卻猝然觸到一片冰冷、堅硬、帶著粗糲棱角的東西。
不是開關。
一股帶著鐵銹味的寒意順著指尖瞬間竄上脊梁。我猛地縮回手,在濃稠的黑暗里瞪大眼睛,徒勞地想看清那是什么。就在這時,另一種聲音滲了進來,細微卻令人頭皮發麻——仿佛生澀的金屬關節在互相摩擦、轉動,咯吱…咯吱…咯吱…緩慢地嚙咬著死寂的空氣。
我強迫自己再次伸手,胡亂地在床頭柜上拍打,終于按亮了那盞小燈。
昏黃的光暈如同疲憊的嘆息,勉強撐開一小片空間。
光首先照亮了床頭柜表面。一灘粘稠、烏黑、反射著油膩光澤的液體,正從柜子邊緣緩緩滴落,無聲地在地毯上暈開一小片污跡。空氣里彌漫開一股濃重刺鼻的機油味。
我猛地抬頭。
光線艱難地攀上墻壁,然后凝固在那里。
墻壁……不,是覆蓋了墻壁的鐘表。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從地板一直塞到天花板角落,擠得沒有一絲縫隙。大的、小的、圓的、方的、老舊的木殼、廉價的塑料、冰冷的金屬……它們無聲地趴伏著,如同一片冰冷僵硬的鱗甲。
所有的指針,所有的,無論時針、分針還是秒針,全都像被無形的釘子釘死,凝固在一個絕望的角度——
3:17。
時間被無數只冰冷的眼睛釘死在了這個凝固的刻度上。我的呼吸驟然停滯,血液似乎也凝固成了墻上那些冰冷的金屬,喉嚨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一絲聲音也發不出。這房間,這我睡了數年的房間,何時變成了一個龐大、沉默、令人作嘔的鐘表墓穴?
死寂中,那金屬摩擦的咯吱聲,陡然變得清晰、密集,如同無數細小的爪子在玻璃上抓撓。
我驚惶的目光掃過那片鐘表的墻壁。
一只冰冷的金屬外殼輕輕晃動了一下。緊接著,它旁邊一只蒙塵的塑料外殼也動了,笨拙地試圖掙脫固定它的釘子。接著是第三只、第四只……無數只!整個墻壁,整片由鐘表構成的墻壁,活了過來!
更令人魂飛魄散的是,在那無數晃動的表盤玻璃之下,一點一點,幽綠、慘白、暗紅的光點次第亮起。那不是熒光,而是……眼睛!冰冷、無機質、毫無生命溫度的眼睛!它們帶著純粹的、吞噬性的惡意,從每一個表盤后睜開,死死地鎖定了我!
“呃……”喉嚨里擠出破碎的聲響。恐懼終于撕裂了喉嚨,我爆發出凄厲的尖叫,身體猛地向后縮去,撞在冰冷的床頭上。
晚了。
離我最近的一只老舊黃銅掛鐘,“啪”地掙脫了最后的束縛,如同笨拙的金屬甲蟲,帶著一連串急促而刺耳的齒輪轉動聲,“咚”地砸落在地毯上。粘稠的黑油從它破裂的縫隙里汩汩涌出。它那黃銅的框架迅速扭曲、伸展,探出幾根細長、銳利如昆蟲節肢般的金屬腿,支撐起沉重的鐘體。表盤上,那雙幽綠的眼睛瘋狂地旋轉、聚焦。
它只是開始。緊接著,如同沸騰的金屬潮水從墻上傾瀉而下!壁鐘、座鐘、懷表……大大小小的鐘表怪物,帶著各自扭曲的金屬肢體,拖著粘稠發亮的油污痕跡,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和密集得讓人瘋狂的滴答聲,匯成一股冰冷而污穢的洪流,從四面八方朝床涌來!
它們爬過地板,爬上床腳,留下蜿蜒閃亮的油跡。無數只眼睛閃爍著貪婪的寒光,死死釘在我身上。那匯聚起來的滴答聲,不再是計時,而是死亡的倒數和饑渴的磨牙聲!
我縮在床頭,退無可退,冰冷的金屬腥氣和濃重的機油味灌滿鼻腔。一只由碎裂小鬧鐘變形而來的怪物,幾根細鐵絲般的腿支撐著它布滿裂痕的塑料外殼,率先爬上床沿。它表盤上那只暗紅色的獨眼,離我的腳踝只有幾寸之遙!更多的怪物緊隨其后,床墊在它們沉重的攀爬下吱呀作響、深深凹陷下去。
絕望像冰冷的機油灌滿了我的肺腑。
“不——!!!”
極致的恐懼猛地沖開喉嚨,我幾乎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來,聲音尖利得幾乎要撕裂自己:“停下!這不是真的!只是個夢!醒過來!快醒過來啊——!!!”
意識深處仿佛有什么東西應聲碎裂。
窒息感驟然退去。眼前瘋狂蠕動的金屬怪物、刺鼻的機油、粘稠的黑暗……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猛地抹去!
我身體劇震,如同溺水者終于沖破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息。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汗水浸透了睡衣,冰冷地貼在背上。我猛地睜開眼。
視野里是熟悉的天花板輪廓,窗簾縫隙中透進慘白微弱的天光。清晨那種特有的、冷清的寂靜籠罩著房間。沒有鐘表,沒有油污,沒有那些令人發瘋的滴答聲和冰冷的金屬眼睛。
是夢。
只是一個無比真實、無比恐怖的噩夢。我癱軟在枕頭上,劫后余生般劇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顫抖。那夢魘的余威仍像冰冷的蛛網纏繞著四肢百骸,但陽光的溫度透過窗簾,正一點點驅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現實,堅硬而平常的現實,終于回來了。
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疲憊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我長長地、徹底地呼出一口氣,仿佛要把肺里最后一絲夢魘的污濁都排擠出去。身體陷進柔軟的床鋪里,指尖下意識地探入枕下那片溫軟的凹陷,想抓住一點屬于清晨的、安穩的實感。
指尖卻猝然觸碰到一個異物。
堅硬,冰冷,帶著熟悉的、粗礪的棱角感。
那觸感像一道驟然劈下的閃電,瞬間擊穿了剛剛構筑起來的所有平靜。心臟猛地一縮,幾乎停止跳動。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成冰。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我猛地抽出手,指尖殘留著那冰冷堅硬的觸感。晨曦的光線似乎也暗淡了幾分,房間里的寂靜陡然變得沉重而充滿壓迫感。我僵硬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目光如同生銹的齒輪,艱難地轉向自己的手。
攤開的掌心里,靜靜地躺著它。
一枚鑰匙。
黃銅質地,布滿暗紅與墨綠的銹蝕痕跡,幾處棱角甚至被磨得有些圓鈍。正是夢里,在黑暗中摸索到的那一枚。它冰冷地躺在我的掌心,像一個來自深淵的、無法否認的烙印。
窗外,清晨的鳥鳴不知何時已經消失。房間里只剩下我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一下,又一下,敲打著死一般的寂靜。
枕頭下,那枚生銹的鑰匙,正靜靜躺在我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