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的光線總像是隔夜的冷茶，渾濁而疲憊地淌在格子間里。你日復(fù)一日地對著那臺嗡嗡作響的臺式電腦，屏幕光映在臉上，仿佛一層洗不掉的灰。直到那一天，前任組長——一個笑容里藏著秘密的中年男人——帶你們走進(jìn)那個房間。頭盔扣下，意識沉墜，再睜眼，你已站在一個過于逼真的世界：風(fēng)刮過皮膚帶著粗糙的沙礫感，草木的氣息濃烈得嗆人。任務(wù)面板冰冷地懸浮在視野里：生存下去。

起初，只當(dāng)它是個過于刺激的消遣。直到某次任務(wù)歸來，你旁邊的座位空了。再下一次，又空了。那些空位沉默地蔓延，像一場無聲的瘟疫。竊竊私語在麻木的空氣里傳遞，終于拼湊出令人窒息的真相：虛擬世界里“GAMEOVER”的瞬間，便是大腦的徹底死亡。再沒有歸來。每一次頭盔扣下的冰涼觸感，都成了套向脖子的絞索前奏。

你怕了，怕得骨縫里都滲著寒氣。上一次掙扎著爬出那個地獄，你幾乎虛脫在冰冷的金屬座椅上。退出！這個念頭像燒紅的烙鐵燙著你的神經(jīng)。可每次手指懸停在那個猩紅的退出按鈕上方，一種更深沉、更粘稠的恐懼便從胃里翻涌上來，死死攫住你。直覺在尖叫：那扇門后，絕非解脫，而是比像素化死亡更不可名狀的深淵。

新組長就在這時踩著舊任的尸骸上任了。他像一尊沒有溫度的雕像，鏡片后的目光掃過你們這些殘兵，銳利得能刮下皮肉。“看錄像，”他命令，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所有玩家的，每一個。”

屏幕亮起，地獄以高清格式呈現(xiàn)。你被迫旁觀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如何在驚恐萬狀中被數(shù)據(jù)構(gòu)建的猛獸撕碎，在絕望的奔逃中被無形的規(guī)則碾作塵埃，或在精疲力竭后無聲無息地“離線”。死亡有千萬種形態(tài)，每一種都真實得讓人反胃。新組長沒有多余的話：“看完，寫報告，分析失敗原因。下一輪開始前交。”

那些扭曲掙扎的影像夜夜在你眼前重放，但你一個字也寫不下去。報告？生存？你的腦子被“退出”兩個字塞得爆滿，又被那無形的恐懼?jǐn)嚦梢粓F(tuán)冰冷的漿糊。報告的事，被本能地、徹底地推擠到了意識的邊緣，像垃圾一樣掃進(jìn)了遺忘的角落。

直到下一次游戲的倒計時，像懸在頭頂?shù)腻幍叮_始滴答作響。冰冷的金屬房間，彌漫著消毒水和絕望混合的氣息。你麻木地走向自己的游戲艙位，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痙攣。就在這時，那對幾乎從不與你交談的姐妹，像幽靈一樣無聲地出現(xiàn)在你兩側(cè)。她們有著相似而蒼白的面孔，其中一個嘴唇幾乎沒動，聲音卻清晰地鉆進(jìn)你的耳朵：

“報告寫了嗎？”

報告？什么報告？

這輕飄飄的四個字，像一根淬了冰的鋼針，猛地從你的天靈蓋狠狠貫穿到腳底。你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四肢百骸僵硬得如同石膏。冷汗像冰涼的蟲子，爭先恐后地從每一個毛孔里鉆出來。忘了！徹底忘了！那該死的、催命的報告！新組長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在眼前驟然放大，鏡片反射著游戲艙啟動的幽幽冷光。

完了。這個念頭像塊巨石砸進(jìn)死水潭，激起一片絕望的寒漪。游戲艙門在你面前無聲地滑開，內(nèi)部幽藍(lán)的光芒如同巨獸張開的口腔，散發(fā)出冰冷的金屬和電子元件混合的氣息。你甚至能聞到那股熟悉的、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若有似無的草木與塵土的味道，正從那黑暗中絲絲縷縷地滲出來。

你僵在艙門口，退路斷絕，前路是已知的屠場。新組長冰冷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你的臉，似乎穿透了你的皮肉，直抵那片空白的報告。你成了待宰的羔羊，暴露在鍘刀之下。

就在這被恐懼攫住、動彈不得的瞬間——你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撞得肋骨生疼。額頭上全是冰冷的汗珠，后背的睡衣也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一片冰涼。窗外，城市的夜光朦朧地透進(jìn)來，勾勒出熟悉臥室家具的輪廓。沒有金屬房間，沒有幽藍(lán)的艙口，沒有那對幽靈般的姐妹。

是夢。一個漫長、窒息、浸透了冷汗的噩夢。

你大口喘著粗氣，試圖平復(fù)那幾乎要炸開的心跳。指尖無意識地深深掐進(jìn)掌心，留下幾個清晰的月牙印痕，微微的刺痛感帶來一絲虛弱的真實。房間里一片寂靜，只有你粗重的呼吸聲在回蕩。

然而下一秒，你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飄向臥室角落的書桌。

那里，你的筆記本電腦屏幕，在黑暗中幽幽地亮著。屏幕中央，一個未完成的文檔孤零零地打開著，光標(biāo)在空白的頁面上固執(zhí)地閃爍，像一只等待吞噬什么的、永不疲倦的眼睛。

文檔的標(biāo)題欄，赫然是幾個刺眼的黑體字：項目復(fù)盤分析報告-最終截止日：今日。窗外，濃重的夜色正一點點變淡，透出黎明前最深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