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新聞里開始出現一種新型肺炎的報道。周巖站在奶茶店里，一邊擦拭咖啡機，一邊聽著柜臺旁小電視里專家的解釋：“目前尚無證據表明該病毒會人傳人...“

店門被推開，帶進一陣冷風。周巖抬頭，看見李明裹著厚厚的羽絨服走進來，鼻尖凍得通紅。

“你這地方真難找，“李明跺跺腳，把寒氣抖落，“我轉了兩圈才看到招牌。“

周巖放下抹布：“怎么突然過來了？“

“給你送這個，“李明從背包里掏出一個文件夾，“王教授整理的疫情心理干預資料，說你可能用得上。“

周巖接過文件夾，翻了幾頁。里面是關于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下民眾心理反應的分析和應對策略。“替我謝謝王教授。“

李明環顧著空蕩蕩的店鋪：“生意怎么樣？“

“開學后應該會好點。“周巖沒說真話。事實上，即使沒有那個所謂“不會人傳人“的病毒，寒假期間的生意也一直慘淡。

李明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接過周巖遞來的熱奶茶：“說真的，周巖，你畢業后什么打算？繼續開奶茶店？王教授挺看重你的，上次還說想推薦你去北師大讀博。“

周巖的手頓了一下：“還沒想好。“

“你該不會...“李明壓低聲音，“還想著徐萱吧？都分手多久了。“

“早翻篇了。“周巖轉身去整理貨架，背對著李明，“就是覺得自己開店比較自由。“

李明嘆了口氣：“行吧，你自己想清楚。對了，“他掏出手機，“加個微信群，都是咱們系找工作的，信息共享。“

周巖掃碼進群，群名是“2020心理學就業交流“。他盯著那個群名看了很久，突然意識到研究生生活即將結束，而自己一直活在雙重身份中——奶茶店老板周巖，和心理學研究生周巖。

李明離開后，周巖鎖上店門，提前打烊。回家的路上，街道兩旁的店鋪已經開始張貼“春節休業“的告示。路過一家旅行社時，櫥窗上的促銷海報吸引了他的注意——“深圳雙飛五日游，特價1999“。

徐萱已經一年多沒更新朋友圈了。周巖偶爾會點開她的頭像，看著那片空白的背景圖和那句“朋友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然后默默退出。他不知道她是否還在深圳，是否還戴著那枚“團隊紀念品“的銀戒指。

除夕前一天，武漢封城了。周巖在菏澤老家的電視機前，看著新聞里穿著防護服的醫護人員和空蕩蕩的街道，突然想起奶茶店——他本打算初五就回濟南開門營業的。

手機震動起來，是“2020心理學就業交流“群的瘋狂刷屏。周巖點開一看，群里正在討論疫情對畢業就業的影響，有人發了張截圖——深圳某心理咨詢機構暫停所有線下業務的通知。

深圳。周巖的拇指在屏幕上懸停了一會兒，最終沒有參與討論，只是默默存下了那條通知的截圖。

春節后，返校時間一再推遲。三月初，周巖終于獲準回到濟南，長清大學城卻像被按下了暫停鍵。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道空無一人，所有店鋪大門緊閉，他的奶茶店門上貼著“暫停營業“的通知——是物業統一貼的。

周巖撕下通知，打開店門，一股霉味撲面而來。操作臺上的器具落了一層薄灰，冰箱里過期原料散發出的酸味讓他皺起鼻子。他花了整整一天時間打掃衛生，處理掉所有過期食品，最后癱坐在椅子上，看著計算器上的數字——即使不算房租，這半個月的損失也已經超過五位數。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是母親。“小巖啊，你張阿姨有個侄女也在濟南，叫張璐，在婦幼保健院當護士。現在疫情這么嚴重，人家姑娘還在一線工作，你有空多關心關心...“

周巖揉著太陽穴：“媽，我現在店里情況不太好，沒心思想這些。“

“正因為現在困難，才更需要人互相扶持啊！“母親不依不饒，“我把你微信推給她了，你主動加一下。“

掛斷電話，周巖看著母親推來的名片——頭像是一個穿著護士服的女孩，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笑眼。他猶豫了一會兒，點擊了“添加好友“。

對方幾乎秒速通過。“你好，我是張璐[微笑]“隨后又發來一條，“聽阿姨說你開奶茶店？等疫情結束我一定去捧場！“

周巖回復了一個謝謝的表情包，對話就此中斷。

四月初，學校開始線上授課，研究生畢業論文答辯也改成了視頻會議形式。周巖在奶茶店的儲藏室里架起筆記本電腦，背景墻上“蜜雪冰城“的招牌成了同學們調侃的對象。

“周巖，你這是要跨界研究消費者心理學啊？“視頻里，一個同學笑著問。

周巖勉強笑笑，沒有解釋。答辯進行得很順利，王教授甚至稱贊他的論文“有很強的現實指導意義“。結束后，王教授單獨給他發了條信息：“周巖，考慮過讀博嗎？疫情下心理健康服務需求激增，這個方向很有前景。“

周巖盯著這條消息看了很久，最終回復：“謝謝老師，我需要時間考慮。“

考慮什么？是讀博，還是繼續隱瞞自己這三年來的雙重生活？又或者，是承認自己一直在逃避——逃避徐萱離開的事實，逃避真正面對自己的選擇？

五月中旬，大學城部分商鋪獲準恢復營業，但客流稀少。周巖的奶茶店每天只有零星幾個外賣訂單，連租金都賺不回來。他開始認真考慮關店的可能性，但又不甘心就這樣放棄。

一個悶熱的下午，周巖正在店里調試新研發的“防疫特飲“——加了維生素C泡騰片的檸檬茶，門鈴突然響起。

“歡迎光——“周巖抬頭，看見一個穿著淡藍色連衣裙的女孩站在門口，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但那雙笑眼很熟悉。

“你好，我是張璐。“女孩摘下口罩，露出一個明朗的笑容，“來兌現承諾了。“

周巖愣了一下，才想起這是母親介紹的相親對象。“哦，你好...現在堂食還沒開放，只能外帶。“

“我知道，“張璐從包里掏出一個保溫杯，“我用這個裝，環保。“

周巖給她做了杯招牌奶茶，張璐接過杯子，卻沒有立即離開。“聽說你是山師大的研究生？學什么專業的？“

周巖的手一抖，差點打翻糖漿瓶。“心理學...你怎么知道的？“

“你媽媽可驕傲了，逢人就夸兒子一邊讀研一邊創業。“張璐笑著說，“我也是山師大畢業的，護理學院，算你學妹呢。“

周巖不知該如何回應。母親顯然已經把他的底細全抖出去了，包括他試圖隱瞞的部分。

“其實...“周巖斟酌著詞句，“奶茶店只是暫時的...“

“很厲害啊，“張璐打斷他，眼睛亮晶晶的，“兼顧學業和事業，現在年輕人有幾個做得到？“

那天下午，張璐在店里坐了兩個小時。她是濟南本地人，在婦幼保健院兒科工作，疫情期間被抽調去發熱門診。談話間，周巖得知她只比自己小一歲，卻已經有著超乎年齡的成熟和擔當。

“其實我一直想開家甜品店，“臨走時，張璐笑著說，“以后可以跟你取經了。“

周巖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突然意識到這是徐萱離開后，第一個讓他不感到緊張和壓抑的異性。

六月初，周巖正式獲得碩士學位。沒有畢業典禮，沒有撥穗儀式，學位證是通過快遞收到的。他拍了一張學位證和奶茶店招牌的合照，發在朋友圈，配文“雙學位“——這是他三年來第一次公開承認自己的雙重身份。

張璐秒贊，評論道：“恭喜學長！[慶祝]“徐萱的頭像靜靜地躺在好友列表里，沒有任何反應。

六月中旬，周巖的母親突發腎結石住院。接到電話時，他正在和房東討論減租的事宜，立刻驅車趕回菏澤。在醫院走廊里，他遇見了穿著護士服的張璐。

“阿姨情況不嚴重，已經安排手術了。“張璐輕聲說，領著他去病房，“我剛好今天值班。“

接下來的三天，張璐不僅照顧周巖母親無微不至，還幫同病房的其他老人打水送飯。周巖看著她忙碌的身影，心中涌起一種復雜的情緒——感激，敬佩，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吸引。

母親出院那天，堅持要請張璐吃飯。“這姑娘多好啊，又懂事又體貼，“回家的車上，母親不停念叨，“小巖，你可要把握機會。“

周巖無奈地笑笑，沒有反駁。回到濟南后，他主動約張璐吃了頓飯，算是正式道謝。張璐爽快地答應了，還帶了自己烤的餅干作為伴手禮。

“你還會烘焙？“周巖驚訝地問。

“業余愛好，“張璐笑著說，“減壓方式。疫情期間工作壓力大，總得找點樂子。“

他們聊了很多，從大學趣事到工作煩惱，從疫情見聞到童年回憶。周巖發現自己竟然很享受和張璐的交談——她聰明但不炫耀，幽默但不輕浮，最重要的是，她讓周巖感到一種久違的輕松。

七月，周巖的奶茶店生意逐漸好轉。大學城的學生陸續返校，外賣訂單也開始增加。他重新裝修了店面，將店名從“蜜雪冰城“加盟店改為自創品牌“等一個人“，取這個名字時，他腦海中閃過徐萱的臉，但很快被張璐發來的消息提醒取代——“新研發的抹茶曲奇，明天帶給你嘗嘗？“

八月中旬的一個周末，張璐來奶茶店幫忙。她學得很快，已經能獨立完成幾種基礎飲品的制作。下午客流較少時，她突然問：“周巖，你談過戀愛嗎？“

周巖正在清點庫存，聞言手一抖，整盒珍珠粉圓差點灑在地上。“談過，“他輕聲說，“大學時候。“

“后來呢？“

“她去南方工作了，異地戀，就...自然分手了。“周巖選擇性地陳述事實，省略了那些驅車千里、醉酒電話和寫字樓下的尷尬相遇。

張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再追問。但那天晚上打烊后，她在儲藏室發現了一個紙箱。“這些要扔嗎？“她指著箱子里的一堆雜物問。

周巖走過去一看，心跳頓時加速——那是他從宿舍搬來時隨手打包的雜物，最上面赫然是徐萱送他的那本《小王子》，書頁間還夾著幾張電影票根。

“不，那是...“他話沒說完，張璐已經拿起了書。

“《小王子》？“她翻開扉頁，看到了徐萱的贈言，“給周巖，愿我們不像玫瑰和小王子那樣錯過。2016.11.12“

儲藏室突然安靜得可怕。周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像是某種倒計時。

“她很文藝啊。“張璐輕輕合上書，放回紙箱，語氣平靜得讓人捉摸不透，“要打烊了，我去收拾前臺。“

周巖站在原地，看著張璐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陣尖銳的內疚。不是因為他仍然懷念徐萱——事實上，他已經很久沒有主動想起她了——而是因為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正在用同樣的方式傷害另一個女孩。

那晚之后，張璐依然常來店里幫忙，但再也沒提起那個紙箱。周巖把它搬回了公寓，塞在床底下，卻遲遲沒有勇氣打開整理。

九月底，周巖的母親打來電話，聲音里掩不住的興奮：“小巖，張璐媽媽說姑娘對你印象很好，你們處得怎么樣了？“

“就...正常朋友。“周巖含糊其辭。

“什么正常朋友！人家姑娘天天往你店里跑，你當人家閑得慌？“母親急了，“周巖，你都二十五了，該定下來了。徐萱那事過去多久了，你還...“

“媽，“周巖打斷她，“我知道分寸。“

掛斷電話，周巖坐在床邊，目光不自覺地飄向床底下的紙箱。他彎腰將它拖出來，深吸一口氣，打開了。

《小王子》下面是一疊明信片，全是徐萱大學時從各地寄給他的；一個薰衣草香包，味道已經淡得幾乎聞不出了；幾張合影，邊角已經泛黃；還有那個在泰山腳下買的石敢當掛件...

周巖坐在地板上，一件件翻看這些記憶的碎片，恍惚間仿佛回到了七年前，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前排女生轉身借給他一塊帶著薰衣草香的橡皮。

“周巖？我給你帶了宵夜...“張璐的聲音從門口傳來，隨即戛然而止。

周巖抬頭，看見張璐站在臥室門口，手里提著餐盒，眼睛瞪得大大的。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坐在地板上，周圍攤滿前女友的紀念品，像個走不出過去的可憐蟲。

“對不起，我應該先敲門的。“張璐放下餐盒，轉身要走。

“等等！“周巖慌忙站起來，“這些是...我正準備扔掉。“

張璐停下腳步，轉過身，眼神復雜地看著他：“你不用解釋，周巖。每個人都有過去。“她頓了頓，“但如果你還沒準備好，我們可以...慢慢來。“

周巖想說他已經準備好了，想說這些只是沒來得及整理的舊物，想說徐萱早已成為過去...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謝謝你的理解。“

張璐笑了笑，但那笑容不再像往常那樣明亮。“趁熱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她輕聲說，然后帶上了門。

周巖站在原地，聽著她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又一次搞砸了。但這次，他決定不再逃避。

十二月的濟南，寒風刺骨。周巖站在酒店門口，不斷調整著領結的位置。今天是他和張璐的訂婚宴，兩家親戚來了三十多人，包下了這家三星級酒店的中型宴會廳。

“別緊張。“張璐的母親——現在應該叫準岳母了——笑吟吟地走過來，替他整理了一下領口，“就是走個形式，讓大家認識認識。“

周巖勉強笑了笑。他不是緊張，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像有什么重要的東西被遺忘了，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宴會廳門開了，張璐穿著淡粉色的禮服裙走出來，頭發精心盤起，露出纖細的脖頸。她沖周巖眨眨眼：“怎么樣，好看嗎？“

“好看。“周巖由衷地說。張璐今天確實很美，那種健康、陽光的美，像冬日里的一縷暖陽。

訂婚儀式簡單而溫馨。雙方交換戒指，家長致辭，然后是豐盛的宴席。周巖機械地應付著一波又一波的敬酒和祝福，臉上的笑容逐漸僵硬。張璐似乎察覺到了他的不自在，悄悄在桌下握了握他的手。

“累了嗎？“她小聲問。

周巖搖搖頭，回握住她溫暖的手指：“只是有點不習慣當焦點。“

宴席持續到晚上九點。送走最后一位親戚后，周巖和張璐回到酒店為他們準備的套房。一進門，張璐就踢掉高跟鞋，長舒一口氣：“總算結束了！“

周巖松了松領帶，走到窗前。窗外是濟南的夜景，燈火闌珊，遠處千佛山的輪廓在夜色中若隱若現。他突然想起四年前，在濟南某個屋頂餐廳，他為徐萱準備的燭光驚喜。

“周巖？“張璐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發什么呆呢？“

“沒什么。“周巖轉身，強迫自己回到當下，“就是...覺得有點不真實。“

張璐走過來，環抱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胸前：“對我來說很真實。我很幸福。“

她的頭發散發著淡淡的洗發水香氣，不是薰衣草，是某種花果香。周巖低頭吻了吻她的發頂，心中涌起一陣保護欲和...愧疚。

那晚，周巖做了一個夢。夢里他站在泰山之巔，身邊是徐萱，他們一起看著日出。突然，徐萱轉向他，嘴唇翕動，似乎在說什么，但風聲太大，他聽不清。他湊近想聽清楚，卻猛地驚醒。

窗外還是黑夜，酒店房間的空調發出輕微的嗡嗡聲。身旁的張璐睡得正熟，呼吸均勻。周巖輕手輕腳地起床，走到浴室，用冷水洗了把臉。鏡子里的男人眼睛布滿血絲，下巴上冒出青黑的胡茬。

“只是夢。“他對自己說。

回到床上后，他再也無法入睡，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訂婚后，張璐搬進了周巖的公寓。她是個稱職的伴侶——整潔、體貼、善解人意。每天早上，周巖醒來時，早餐已經準備好；晚上回家，總能聞到飯菜的香氣。她甚至學會了所有他喜歡的奶茶配方，偶爾會在他忙碌時去店里幫忙。

一月初的一個雪夜，周巖在奶茶店盤點庫存，張璐在家休息。回到家時，他發現客廳燈還亮著，張璐蜷縮在沙發上，面前攤著他的筆記本電腦。

“還沒睡？“周巖脫下沾雪的外套。

張璐抬起頭，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周巖，我們談談。“

周巖的心一沉。他走到沙發前，看到電腦屏幕上是一個加密文件夾的界面，旁邊散落著幾張照片——全是徐萱。有他們在泰山腳下的合影，有徐萱大學畢業時的獨照，還有那張他偷偷保存的、徐萱在深圳寫字樓前的照片。

“我...只是想找我們的訂婚照片，“張璐的聲音顫抖，“電腦提示空間不足，我就開始整理文件，然后發現了這個...“

周巖站在原地，喉嚨發緊。那個文件夾他加密后藏在系統深處，連自己都幾乎忘記了它的存在。

“你還愛她，是嗎？“張璐直接了當地問。

“不是你想的那樣。“周巖機械地辯解，“這些只是...沒來得及刪除的舊照片。“

“文件夾創建日期是上個月。“張璐指出，“在我們訂婚后。“

周巖啞口無言。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保存那些照片，更不明白為什么要加密隱藏。或許只是...舍不得徹底刪除那段回憶？

張璐合上電腦，深吸一口氣：“周巖，我不想做一個替代品。如果你心里還有別人，我們應該重新考慮這段關系。“

“你不是替代品。“周巖急切地說，握住她的手，“我和徐萱早就結束了，真的。這些照片只是...習慣性的保存。“

張璐靜靜地看著他，目光清澈見底：“那你為什么在夢里叫她的名字？“

周巖如遭雷擊。他不知道自己在說夢話，更不記得夢的內容。但此刻，他突然想起訂婚那晚的夢，泰山之巔，徐萱對他說著什么...

“我...“他張口結舌，不知如何解釋。

張璐抽回手，輕輕擦去眼角的淚水：“我給你時間想清楚，周巖。真正的感情不應該有這么多隱瞞和猶豫。“

她起身走向臥室，留下周巖一人在客廳，面對那些散落的照片和冰冷的電腦屏幕。

接下來的日子，表面平靜，內里卻暗流涌動。張璐依然溫柔體貼，但眼神中多了一絲探究和警惕。周巖則陷入更深的矛盾——他確信自己愛張璐，珍惜她的善良和包容，但每當夜深人靜，徐萱的影子又會不期而至。

二月中旬，情人節前夕，周巖決定徹底解決這個問題。他預約了一家數據恢復公司，要求徹底刪除電腦和手機上所有與徐萱相關的文件、照片和聊天記錄。

“確定要永久刪除嗎？無法恢復的。“技術人員確認道。

周巖點點頭：“確定。“

走出數據公司，他感覺輕松了許多，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擔。路過一家珠寶店時，他走進去，精心挑選了一條項鏈——張璐一直喜歡但舍不得買的那個品牌。

情人節那天，周巖早早打烊，將奶茶店布置得浪漫溫馨。他準備了張璐最愛吃的菜，桌上擺著蠟燭和鮮花，還有那個精心包裝的項鏈禮盒。

張璐下班推門進來時，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這是...“

“情人節快樂。“周巖上前擁抱她，在她耳邊輕聲說，“對不起，這段時間讓你擔心了。那些照片已經全部刪除了，我心里也只有你。“

張璐的眼眶濕潤了。她打開禮盒，看到那條項鏈時，終于露出了久違的燦爛笑容：“謝謝...我很喜歡。“

那天晚上，他們相擁而眠，似乎所有的陰霾都已散去。但半夜，周巖又一次驚醒，心跳如鼓。他輕輕挪開張璐搭在他腰間的手臂，走到陽臺上點燃一支煙。

夜色如墨，星光黯淡。周巖吐出一口煙圈，突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刪除照片容易，刪除記憶卻不可能。無論他如何努力，七年的感情痕跡都無法像電腦文件一樣一鍵清空。

三月初，周巖的奶茶店迎來了開業以來最忙的一個月。隨著疫情緩解，大學城的人流逐漸恢復，甚至比往年更多。他雇了兩個兼職學生，依然忙得腳不沾地。

張璐也忙碌起來，醫院兒科春季門診量激增，她經常加班到很晚。兩人雖然同住一個屋檐下，卻常常幾天碰不上面，只能靠紙條和微信交流。

這種忙碌反而讓周巖松了一口氣。工作填滿了他的每一分鐘，沒有時間胡思亂想，沒有時間回憶過去。他甚至開始認真考慮和張璐結婚的事——也許組建家庭后，那些縈繞不去的記憶就會自然消散？

四月中旬的一個雨夜，張璐難得準時下班，兩人一起在家吃了頓安靜的晚餐。飯后，張璐突然說：“周巖，我申請了去武漢支援的名額。“

周巖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什么？“

“武漢那邊還需要兒科醫護人員，“張璐平靜地說，“為期三個月。“

“但...為什么？“周巖放下筷子，“這里的工作不好嗎？“

張璐低頭攪動著碗里的湯：“我想做些更有意義的事。而且...“她抬起頭，直視周巖的眼睛，“我覺得我們都需要一些空間，思考一下未來。“

周巖感到一陣刺痛：“是因為那些照片？我以為我們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

“不全是。“張璐輕輕搖頭，“周巖，這半年多來，你對我很好，真的很體貼。但我能感覺到，你的心不完全在這里。“她停頓了一下，“也許我們都太著急了，需要時間確認自己的感受。“

那晚，他們第一次分房而睡。周巖躺在書房的折疊床上，盯著天花板，回想起與張璐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她的笑容，她的體貼，她烤的小餅干，她在醫院忙碌的身影...這么好的女孩，為什么自己就是無法全身心地愛她？

第二天一早，張璐就去了醫院，留下字條說要去參加行前培訓。周巖獨自去了奶茶店，心不在焉地調錯了好幾杯訂單。下午三點，他提前打烊，去了山師大心理學院。

王教授對他的突然造訪有些意外，但還是熱情接待了他。在辦公室喝了半小時茶后，周巖終于鼓起勇氣：“教授，您覺得...一個人能同時愛兩個人嗎？“

王教授推了推眼鏡，沒有立即回答。窗外，校園里的櫻花開了，粉白的花瓣隨風飄舞。

“從心理學角度講，“教授緩緩開口，“我們愛的往往不是某個人，而是那個人帶給我們的感受和需要。有時候，放不下的不是那個人，而是那段時光里的自己。“

周巖沉默地聽著，感覺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

“你遇到感情困擾了？“教授關切地問。

周巖點點頭，簡單描述了自己的處境——當然，隱去了具體人名和細節。王教授聽完，沉思了一會兒：“周巖，你知道心理學上有個概念叫'未完成情結'嗎？人們對未完成的事情記憶更深，更容易耿耿于懷。“

未完成。周巖突然明白了什么。泰山之約，那個被扔下山谷的許愿瓶，深圳那通中斷的電話...所有這些，都因為未完成而在他心里留下了更深的印記。

離開學校時，天已經黑了。周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開車去了長清湖邊，一個人坐在長椅上，看著湖面上搖曳的燈光。

手機震動起來，是張璐的信息：“培訓結束了，明天一早出發。今晚我回爸媽家住，有些東西要收拾。你...好好照顧自己。“

周巖盯著這條消息看了很久，突然做了一個決定。他啟動車子，直奔張璐父母家。

開門的張父看到周巖，有些驚訝：“小周？璐璐在樓上收拾東西...“

“叔叔，我能和她談談嗎？“周巖的聲音有些沙啞。

張父打量了他一會兒，側身讓出路：“去吧。“

周巖上樓，輕輕敲了敲張璐的房門。門開了，張璐穿著居家服，頭發隨意地扎著，眼睛有些紅腫。

“周巖？你怎么...“

“我們需要談談。“周巖深吸一口氣，“真正的談談。“

張璐讓他進屋，房間地板上攤著打開的行李箱，已經裝了一半的衣物。周巖在床邊坐下，直視著她的眼睛：

“璐璐，我愛你，真的。你善良、體貼、堅強...是我遇到過最好的人。“他停頓了一下，“但你說得對，我心里一直有個結沒解開。這對你不公平。“

張璐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

“我今天去見了王教授，他告訴我一個心理學概念，叫'未完成情結'。“周巖苦笑一聲，“我想我對徐萱的念念不忘，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們之間有太多未完成的事情——沒一起爬完的泰山，沒解釋清楚的誤會，沒好好說的再見...“

“你想去找她？“張璐輕聲問。

周巖搖頭：“不，那都過去了。但在我完全放下之前，我不能繼續耽誤你。“他的聲音哽咽了，“璐璐，你值得被全心全意地愛，而不是作為一個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房間陷入沉默，只有墻上時鐘的滴答聲。良久，張璐才開口：“所以...你的決定是？“

“我希望你幸福。“周巖艱難地說，“而我...現在沒法給你應得的幸福。所以...“他深吸一口氣，“我們解除婚約吧。“

說出這句話的瞬間，周巖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但同時也有一種釋然——就像拔掉一顆腐爛的牙齒，短暫的劇痛換來長久的解脫。

張璐的眼淚無聲地滑落，但她點了點頭：“謝謝你最終選擇誠實。“她擦了擦眼淚，“我會去武漢，這對我倆都好。“

離開前，周巖最后擁抱了張璐，聞著她發間熟悉的花果香，將這一刻深深銘記。他知道，自己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張璐，辜負了她的信任和真心。但繼續欺騙下去，會是更大的傷害。

五月初，周巖關閉了“等一個人“奶茶店。他將設備轉讓給了之前打工的店員，只帶走了那個空白的許愿瓶。離開濟南前，他去了一趟泰山，獨自一人從紅門爬到玉皇頂，看了日出。

這一次，他沒有許愿。

回到菏澤老家，周巖將全部精力投入到幫助父母經營小超市中。日復一日的理貨、收銀、盤點，這種機械性的勞作反而給了他某種平靜。父母沒有多問他和張璐的事，只是默默支持著他的決定。

六月的某天，周巖在整理貨架時，無意中看到報紙上的一則新聞——“濟南婦幼保健院援鄂醫療隊凱旋“。配圖中，張璐站在隊伍中間，笑得燦爛。周巖輕輕撫過照片，然后翻到下一頁。

他知道，自己做了正確的選擇。張璐會遇到真正珍惜她的人，而他自己...也許需要更長的時間來學會如何全心全意地愛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