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副館長那番“委以重任”的話,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顆深水炸彈,在林微心中激起的漣漪久久未能平息。那個所謂的“專項工作小組”,像一個巨大的、充滿了未知與歧義的符號,懸在她的頭頂,讓她在接下來的幾天里,無論是工作還是獨處,都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如影隨形的審視感。
她無法確定這究竟是自己因心虛而產生的過度敏感,還是真的已經有某些力量注意到了她的異常舉動,并開始不動聲色地布局。這種不確定性本身,就構成了一種巨大的心理壓力。她感覺自己仿佛行走在一條細若游絲的鋼索之上,腳下是萬丈深淵,而四周,則籠罩著濃重的、看不清方向的迷霧。稍有不慎,便可能跌入萬劫不復之地。
但林微并沒有因此而退縮或慌亂。三年前那場幾乎將她徹底摧毀的變故,雖然在她心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創傷,卻也錘煉出了她遠超同齡人的韌性與冷靜。越是身處危局,她的頭腦反而越發清醒,思維也變得更加縝密。
她知道,無論這個“專項小組”是機遇還是陷阱,她都已經沒有選擇退出的余地。拒絕任命只會顯得更加可疑,甚至可能招致更直接的打壓。她唯一的選擇,就是接受,并且…利用這個機會。
如果真的有人在暗中注視甚至引導她,那么加入這個小組,反而能讓她更近距離地觀察對方的意圖,甚至可能從中獲取更多有價值的信息。而如果這真的只是一個普通的工作安排,那么她更應該抓住這個機會,名正言順地接觸那些之前難以觸及的核心館藏輿圖文獻,為自己的秘密調查尋找新的突破口。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她必須更加小心,更加隱秘。她需要像一個頂級的偽裝者,在“專項小組”這個看似光明的舞臺上,扮演好一個專業、敬業、對歷史充滿熱情但又“適度”好奇的修復師角色,同時在暗地里,繼續編織她那張通往百年真相的、由蛛絲構成的秘密網絡。
第二天,“重要輿圖文獻安全評估與數字化建檔專項工作小組”的碰頭會如期召開。會議由周副館長親自主持,小組成員除了林微,還有信息技術部的兩位年輕工程師,以及一位來自保管部的、負責檔案出入庫登記的老員工。陳啟明老師作為顧問,也列席了會議。
會議的內容聽起來確實冠冕堂皇,無懈可擊。周副館長強調了保護國家文化遺產的重要性,講解了數字化建檔的技術要求和安全規范,并大致劃定了第一批需要評估建檔的輿圖范圍——果然,其中就包括了大量晚清至民國初期的、涉及廣州城區變遷、租界管理、甚至軍事布防的敏感圖紙。
林微全程低著頭,認真做著筆記,表情平靜,偶爾在需要的時候提出一兩個關于修復技術或圖紙保存環境的專業問題,表現得無可挑剔。她能感覺到周副館長和陳老師的目光不時落在自己身上,但那目光中似乎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意味,更像是一種對年輕骨干的期許和審視。
也許…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會議結束后,林微領到了一份詳細的工作計劃和第一批需要評估的輿圖清單。她粗略地掃了一眼清單,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清單上,赫然列著幾份關于法租界工部局的檔案卷宗,以及一份標注為“清末粵海關內部測繪圖(殘缺)”的圖紙!
這簡直是瞌睡送來了枕頭!她正愁如何深入了解法租界市政技術處和那位被革職的粵海關監督,沒想到機會就這么“主動”送上門來了!
這究竟是巧合,還是…刻意的安排?
林微努力壓下內心的激動與疑慮,面上不動聲色地接過了清單。她知道,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她必須牢牢抓住。
接下來的日子,林微便開始了這種“雙線作戰”的生活。
明面上,她是專項工作小組里勤勉敬業的技術骨干。她嚴格按照要求,對清單上的輿圖文獻進行細致的物理狀況評估,分析其材質、墨跡、損毀情況,提出修復建議,并配合信息技術部的同事進行高精度的掃描和數字化處理。她甚至主動承擔了一些難度較高的、需要特殊修復技巧才能進行掃描的圖紙處理工作,贏得了小組成員和周副館長的肯定。
她利用這個機會,名正言順地接觸了大量珍貴的原始檔案。她仔細研究了那些法租界工部局的工程圖紙和會議記錄,雖然沒有直接找到關于繪制那張1898年城北地圖的明確背景信息,但卻對當時市政技術處的運作模式、人員構成、以及他們與其他機構(包括地方政府和洋行)的互動方式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她發現,這個技術處雖然名義上只負責租界事務,但其業務范圍似乎遠不止于此,常常會接受一些來自外界的、報酬豐厚的“私人委托”,進行一些敏感區域的測繪工作。這更加印證了那張城北地圖可能并非簡單的市政規劃圖。
她也仔細查閱了那份“清末粵海關內部測繪圖(殘缺)”。可惜的是,這份圖紙損毀嚴重,只剩下幾個零散的片段,而且繪制的似乎是某個港口碼頭的倉庫布局,與她關注的城北區域或那位粵海關監督的府邸并無直接關聯。她嘗試用“感知”能力去接觸這些殘片,但或許是因為信息過于破碎,或許是她刻意控制著接觸的深度,并沒有獲得任何有價值的反饋。
而在暗地里,林微則像一只在暗夜中悄然織網的蜘蛛,利用工作之余和一切可能的間隙,繼續著她自己的秘密調查。
她將那位被革職的粵海關監督的名字,以及他可能涉案的時間點(光緒二十五年至二十六年),輸入到更深層次的、需要特殊權限才能訪問的內部檔案檢索系統(她利用參與專項小組的便利,旁敲側擊地從保管部老員工那里獲取了一些臨時的訪問權限)。這一次,她終于找到了一些更具體的線索!
在一份標注為“內部稽核”的、塵封已久的粵海關舊檔里,她查到了一份關于那位監督“失察縱私”案的簡略調查報告。報告中提到,該監督被查處的直接原因,是其下屬利用職務之便,與“某英商洋行”勾結,長期走私違禁品(報告中語焉不詳,未明確是鴉片還是其他物品),導致關稅大量流失。而該監督則被指控“疏于管理,收受賄賂,知情不報”。報告還特別提到,在其被抄沒的家產中,除了大量金銀財寶,確實發現了一批“來歷不明”的玉器、書畫、以及…一件工藝極其精湛、疑似宮廷流出的緙絲掛屏!
緙絲掛屏!雖然不是衣物,但再次出現了“緙絲”和“宮廷流出”的字眼!這幾乎可以肯定,這位粵海關監督,與那起可能涉及宮中珍寶的案件,有著直接或間接的聯系!
而報告中提到的“某英商洋行”……會不會就是怡和行(雖然怡和行嚴格來說是綜合性洋行,但早期確實以英資為主)?報告刻意隱去洋行名稱,本身就說明了其中的忌諱。
更讓林微心驚的是,報告的結尾處,關于這位監督的最終處理結果,寫得極其含糊:“……念其尚能配合調查,且部分罪責難以坐實,奉上諭,從輕發落,調離粵省,另有任用,家產部分充公,余者發還?!?/p>
從輕發落?另有任用?家產還能部分發還?
這與之前那份“革職查辦,調京聽勘”的記錄,以及抄沒“違禁”珍玩的說法,明顯存在出入!這更像是一種…息事寧人、大事化小的處理方式!似乎有一只更大的手,在最后時刻介入,將這位可能掌握著重要秘密的監督“保護”了起來,讓他遠離了廣州這個是非之地,也封住了他的口!
這背后水有多深,已經超出了林微的想象。
她將這些發現牢牢記在心里,沒有留下任何書面記錄。她知道,這些信息太過敏感,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設想。
除了追查粵海關監督這條線,林微也沒有忘記梁裕生工程師日記中提到的另一個關鍵人物——那位知曉內情、提及“宮中珍寶失竊”的“趙伯”。
根據梁裕生的描述,這位趙伯是“廣府世家”,而且是他的“檔案館舊友”。這提供了兩個重要的追查方向:一是通過查找民國時期廣州的“世家大族”名錄,看是否有姓趙的家族符合條件;二是通過查找民國時期在GD省立圖書館或相關文化機構任職的人員名單,看是否有姓趙且可能與梁裕生有交集的人物。
這項工作同樣繁瑣而耗時。林微利用午休和下班后的時間,泡在圖書館和網上數據庫里,像大海撈針一般搜尋著。
終于,在一份民國時期編纂的《廣州名人錄》的角落里,她找到了一個可能的目標:趙洵,字伯言,清末舉人,民國初年曾任GD省通志館編纂,家族世居西關,以收藏古籍字畫聞名。
趙洵,字伯言!“伯”字對上了!廣府世家,以收藏聞名,又在通志館(與檔案館性質類似)任職,與同樣對歷史感興趣的工程師梁裕生有交集,完全合情合理!
林微的心激動得快要跳出來!她感覺自己距離真相又近了一步!
如果能找到這位趙伯言的后人,或者他留下的手稿、筆記,是否就能揭開更多關于那場“宮中珍寶失竊案”的內幕?
然而,當她嘗試搜索關于趙伯言及其家族的更多信息時,卻發現相關的記載在民國十年(1921年)之后,就戛然而止了。仿佛這個曾經顯赫一時的書香世家,連同那位可能知曉驚天秘密的趙伯言一起,突然從歷史的長河中徹底消失了。沒有遷徙記錄,沒有破產傳聞,甚至連后人的信息都付之闕如。
這種徹底的、無聲無息的“消失”,比任何明確的悲劇結局都更令人感到不寒而栗。它暗示著一種…更徹底、更冷酷的“抹除”。
難道…趙伯言也因為知道了太多不該知道的秘密,而遭遇了不測?甚至…株連了整個家族?
林微感到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她追查的,不僅僅是一段被掩蓋的歷史,更可能是一條…通往死亡的軌跡。那些曾經試圖接近真相的人,似乎都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
她,會是下一個嗎?
就在林微被這個可怕的猜想攫住心神,感到一陣茫然和恐懼的時候,她的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略顯蒼老、但語氣沉穩平和的男子聲音:
“請問,是林微小姐嗎?”
“是我,您是?”林微有些疑惑。
“冒昧打擾,”對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我是陳啟明老師介紹的。他說你最近在研究一些關于廣州老地圖和地方史料的問題,遇到了一些困難。我家里恰好收藏了一些相關的祖傳舊物和筆記,或許…能對你有些幫助。不知道林小姐是否方便,找個時間見個面,聊一聊?”
陳老師介紹的?祖傳舊物和筆記?
林微的心猛地一跳,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是警惕?是期待?還是…踏入某個早已設好的圈套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