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保管部老員工看似隨意的問話,如同在寂靜的冬夜里突然響起的一聲冰裂,瞬間讓林微高度緊繃的神經達到了斷裂的邊緣。他的目光雖然落在圖紙上,但林微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目光的焦點,實則鎖定在自己剛剛一瞬間的失神和細微的表情變化上。
完了!被發現了?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林微的腦海,帶來一陣冰冷的恐懼。她剛剛因為意外觸發“通感”而心神激蕩,那一瞬間的驚訝、疑惑甚至可能還有一絲興奮,是否已經毫無保留地暴露在了這個看似普通、實則可能肩負著“監控”任務的老員工眼中?
她感覺自己的心跳快得幾乎要撞出胸腔,但臉上卻強行維持著平靜,甚至努力擠出一個略帶困惑的表情,抬頭看向對方:“嗯?王師傅,您說什么?這份圖紙…有什么問題嗎?”她故意將問題拋了回去,試圖掌握一點主動權,同時爭取時間平復內心的慌亂。
這位姓王的老員工,林微之前只知道他是保管部的老人,負責檔案的出入庫登記和日常維護,平時沉默寡言,做事一絲不茍,似乎并不起眼。但自從加入這個“專項小組”后,林微就敏銳地察覺到,王師傅雖然話不多,但觀察力卻異常敏銳,而且他對館藏檔案的熟悉程度,似乎遠超一個普通的登記員。此刻,他那雙略顯渾濁的眼睛里,正閃爍著一種與他年齡和身份不太相符的、精明而審慎的光芒。
“哦,沒什么,”王師傅端著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目光依舊停留在圖紙上,語氣平淡地說道,“我就是看你剛才盯著這變電站的標記看了好一會兒,表情還有點奇怪,以為是圖紙本身有什么損毀或者標注不清的地方呢?”
他的解釋聽起來合情合理,將林微的異常歸結于對工作細節的關注。但這并沒有讓林微放松警惕。她知道,越是看似無意的試探,往往越是危險。
她必須給出一個既能解釋自己剛才的“異常”,又不會暴露任何真實想法的答案。
“啊,您是說這里啊,”林微順著他的目光,指了指那個觸發了她“通感”的變電站符號,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自然一些,“確實有點疑問。您看這圖紙繪制的時間是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但據我之前查閱的一些資料,法租界最早的電力系統建設應該是在清末民初就開始了。這個變電站的位置和編號,似乎與早期的一些規劃圖有些出入,我剛才就在想,是不是當時的電力線路進行過比較大的調整和改造?這對評估圖紙的歷史價值和準確性還挺重要的。”
她巧妙地將自己的“失神”解釋為對專業問題的思考,并且將問題引向了一個純粹的技術層面——電力系統歷史變遷。這是一個檔案修復師和歷史研究者完全可能產生的、合乎邏輯的疑問。同時,她也借此機會,反向試探王師傅對這方面歷史細節的了解程度。
果然,聽到林微的解釋,王師傅眼神中的那絲探尋似乎淡了一些。他點了點頭,放下茶杯,也湊近了些,仔細看了看圖紙上的標注,沉吟道:“嗯,你說的有點道理。民國時期廣州的市政建設確實變化很快,電力系統更是幾經改造。清末最早那批是法國人自己搞的小范圍供電,后來中華電力公司成立,才開始逐步統一規劃。這張圖是民國二十三年的,那時候為了應對日益增長的用電需求,確實對很多老舊線路和變電設施進行過大規模的升級換代。你注意到的這個編號出入,很可能就是那次改造的反映。”
王師傅對這段歷史細節的熟悉程度,讓林微暗暗心驚。他果然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檔案登記員!但他接下來的話,卻更讓林微感到意外。
“說起來,”王師傅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用手指點了點圖紙上變電站附近的一片區域,那里標注著幾條縱橫交錯的街道名稱,“這個變電站的位置,就在當年法租界和華界交界處不遠,靠近西關的十三行那一帶。民國那會兒,那一帶可是魚龍混雜,既有洋行商鋪,也有不少…嗯…‘特殊’的娛樂場所和地下交易點。電力改造的時候,為了優先保障租界和重要商戶的用電,常常會臨時‘犧牲’掉一些華界邊緣地帶的供電,或者…有些人會利用改造的機會,私下里接一些‘特殊線路’出來,供給那些見不得光的生意。這其中的門道,可多著呢。”
十三行?地下交易點?特殊線路?
林微的心臟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她原本以為這份電力圖紙與她的主線調查無關,卻沒想到王師傅這番看似隨意的“科普”,竟然將話題引向了如此敏感的方向!十三行,那不正是她之前在那副光緒年間《羊城商埠圖》上看到過的、繁華與陰暗并存的區域嗎?難道…民國時期的電力改造,也與某些持續存在的、見不得光的“地下網絡”有關?
而她剛才從變電站符號上感知到的那股微弱的“焦慮與興奮”的情緒,會不會…就與這種“特殊線路”的鋪設,或者利用電力進行的某種秘密活動有關?比如,為某個秘密據點提供電力?或者利用電力系統傳遞某種信息?
這個突如其來的聯想,讓林微感覺自己仿佛又抓住了一條新的、意想不到的線索!這條線索雖然與百年前的浮尸案沒有直接聯系,但卻可能指向了那個“秘密網絡”在民國時期的某種延續或變種!
她努力壓抑住內心的激動,裝作對這些“八卦”很感興趣的樣子,順著王師傅的話問道:“哦?還有這種事?那豈不是很危險?萬一被查到……”
“呵呵,”王師傅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端起茶杯,又恢復了那種事不關己的平淡語氣,“在那個年代,只要有錢有關系,很多事情都能擺平。再說,查?誰去查?怎么查?那些線路圖紙,有時候連電力公司內部的人都未必完全搞得清楚。真正核心的秘密,往往都藏在那些沒人注意的角落里。”
說完,他不再看圖紙,也不再看林微,只是慢悠悠地喝著茶,仿佛剛才那番話只是隨口一提的閑談。
但林微卻從他那看似平淡的眼神和語氣中,讀出了一種更深層次的、近乎告誡的意味。他似乎在有意無意地提醒她:水很深,秘密很多,不要試圖去觸碰那些藏在角落里的東西,否則后果自負。
這到底是善意的提醒,還是…變相的威脅?
林微感覺自己的后背沁出了一層冷汗。她意識到,自己可能真的低估了這位王師傅,也低估了這座檔案館里潛藏的暗流。
她不敢再繼續追問下去,擔心言多必失。她只是點了點頭,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還有這么多門道,謝謝王師傅指點,我以后看圖紙會更注意這些細節的。”
“嗯,應該的。”王師傅放下茶杯,不再多言,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崗位,繼續默默地進行著檔案登記。仿佛剛才那段簡短的對話從未發生過。
林微卻久久無法平靜。王師傅的這番話,如同在她面前展開了一幅更廣闊、也更兇險的畫卷。那個百年前的秘密,并非孤立的存在,它很可能只是一個龐大而復雜的“地下網絡”中的一個節點,這個網絡甚至可能一直延續到了民國時期,利用著城市的各種基礎設施(如電力系統)進行著不為人知的活動。
而她,一個試圖揭開其中一個節點的修復師,無疑已經觸動了這張大網的某些敏感神經。無論是周副館長的“專項小組”,還是王師傅這番看似隨意的“提點”,都像是在向她釋放某種信號。
她必須更加謹慎,也必須…更聰明地利用眼前的機會。
她深吸一口氣,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手頭的“專項小組”工作上。她知道,現在最安全的方式,就是完美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利用這個“舞臺”,去接觸更多合法的、公開的檔案信息,從中尋找蛛絲馬跡。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她以極高的效率和專業水準,處理著清單上的輿圖文獻。她仔細評估每一份圖紙的狀況,提出修復建議,配合掃描建檔。她的表現無可挑剔,甚至讓IT部那兩位年輕工程師都對她刮目相看,稱贊她不僅技術好,而且知識面廣,對歷史細節的把握非常精準。
而那位王師傅,似乎也真的只是盡職盡責地進行著檔案交接和登記工作,沒有再表現出任何異常。周副館長也只是偶爾過來巡視一下,對小組的工作進度表示滿意。
一切似乎都風平浪靜,仿佛之前的試探和警告都只是林微的錯覺。
但林微內心的警惕卻絲毫沒有放松。她知道,平靜的水面之下,往往潛藏著更洶涌的暗流。
她利用處理圖紙的間隙,不動聲色地留意著清單上每一份文件的細節。她特別關注那些涉及城北區域、粵海關、以及十三行周邊的圖文檔案。她甚至嘗試著,在確保絕對安全、且不會引起旁人注意的情況下,極其短暫地、用指尖或修復工具的尖端,去“接觸”一些她認為可能與主線相關的、但風險等級相對較低的圖紙或文件。
大部分接觸都沒有任何反應,如同石沉大海。這讓她稍稍松了口氣,但也有些許失望。看來,并非所有的舊物都會殘留強烈的“信息印記”,其觸發條件可能遠比她想象的要苛刻。
然而,就在某天下午,當她正在處理一批標注為“民國初年廣州警務處巡邏路線圖”的檔案時,一個意外的“收獲”再次讓她心頭劇震。
這批巡邏路線圖繪制得相當粗糙,主要是為了標示警員日常巡邏的區域和重點關注地段。其中一份繪制于民國五年左右的城北區域圖上,林微再次看到了“馬鞍崗”一帶的輪廓。與法文地圖不同的是,這份警務圖上并沒有標注義冢的具體范圍,只是在靠近山麓的一片區域,用紅色的墨水畫了一個醒目的圓圈,并在旁邊標注了兩個字:“禁區”。
又是“禁區”!與法文地圖上的“夜間限制進入”和善堂記錄中的“官府勸諭”形成了呼應!這進一步證明了官方對那片區域的刻意封鎖和管制。
但更讓林微在意的是,在這份警務圖的背面,在對應著“禁區”圓圈的位置,她發現了一行用鉛筆寫下的、極其細小、幾乎要被磨掉的字跡!
字跡非常潦草,而且似乎是用某種暗語或簡寫寫成的,林微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勉強辨認出其中幾個似乎是日期和人名縮寫的符號!
“…五年…秋…趙…晤…燈…”
五年…秋…趙…晤…燈…
民國五年秋天?趙?是趙伯言嗎?!晤?見面?燈?是燈火?還是…那個鉛筆蠟燭標記?!
這行字跡雖然殘缺不全,但其中蘊含的信息量卻讓林微幾乎窒息!它似乎暗示著,在民國五年秋天,某個與警方有關的人(很可能是繪制或使用這張地圖的警員),曾經與那位知曉內情的“趙伯言”見過面,并且談論到了與“燈”(蠟燭標記?)相關的事情!
這是否意味著,趙伯言的“消失”并非那么簡單?他可能在失蹤前,與某些官方或半官方的人員有過接觸,甚至…試圖傳遞某些信息?而這張警務圖背面的鉛筆字跡,就是某個知情警員留下的、極其隱秘的記錄?
林微感覺自己仿佛又抓住了一條關鍵的線索!這條線索將梁裕生工程師的日記、法文地圖上的蠟燭標記、以及神秘失蹤的趙伯言,都串聯了起來!
她迅速環顧四周,確認沒有人注意到她的異常。然后,她不動聲色地將這張圖紙放到一邊,假裝去處理其他文件,大腦卻在飛速運轉。
她該怎么辦?直接將這張圖紙抽走?風險太大,專項小組的檔案都有嚴格登記,一旦被發現,后果不堪設想。用手機拍照?工作間有監控,而且手機拍照的清晰度可能無法完全還原那些細微的鉛筆字跡。
最終,她想到了一個相對安全的方法。她借口需要核對圖紙上的某個地名,向保管部的王師傅申請,臨時將這張圖紙帶回三樓的修復室,使用更專業的放大設備進行觀察。
王師傅似乎并沒有懷疑,只是按照規定,仔細登記了圖紙的編號和借出時間。
林微拿著這張薄薄的圖紙,感覺它重若千斤。她快步回到三樓修復室,鎖好門,然后立刻將圖紙放到高倍顯微鏡下。
在數十倍甚至上百倍的放大之下,那些細小的鉛筆字跡變得清晰起來。她不僅確認了自己之前的辨認大致無誤,還發現了一些更細微的細節——比如,“趙”字旁邊似乎還有一個極其模糊的偏旁部首,看起來像是“言”字旁?這更加印證了此人就是趙伯言!而在“燈”字之后,似乎還有一個被劃掉的、難以辨認的圖形符號!
她立刻用高分辨率相機,從不同角度、不同光線下,將這行鉛筆字跡以及那個被劃掉的符號拍攝了數十張照片,保存到加密的U盤里。
做完這一切,她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像是完成了一次驚心動魄的秘密行動。
她將圖紙恢復原狀,然后若無其事地將其送回了數字化工作間,向王師傅表示感謝,并簡單匯報了一下“核對結果”(當然是編造的)。王師傅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仔細核對圖紙,登記歸還時間。
一切似乎又恢復了平靜。
但林微知道,平靜只是表象。那行神秘的鉛筆字跡,如同投入湖心的一顆重磅炸彈,已經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趙伯言在失蹤前,究竟和誰見過面?談了什么?那個“燈”到底是指什么?被劃掉的符號又代表著什么?
她感覺自己距離真相的核心越來越近,但同時也感覺,自己正一步步踏入一個更加危險、更加深不可測的漩渦之中。
而那個看似普通的保管部老員工王師傅,他那句關于“藏在角落里的秘密”的告誡,此刻聽來,更像是一句…不祥的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