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批由神秘“海外華人”捐贈的、如同量身定做般“恰到好處”的文獻資料,像一盤色香味俱全、卻可能暗藏劇毒的盛宴,擺在了林微的面前。她知道,這很可能是一次精心策劃的“信息投喂”,背后操縱者的目的不明,可能是引導,也可能是誤導,甚至可能是一個更深的陷阱。但同時,這些資料所包含的關于“宮中珍寶”、“替罪羊監督”、“安全渠道”等核心信息,又是如此誘人,如此接近她苦苦追尋的真相輪廓,讓她根本無法做到視而不見。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林微陷入了一種更加復雜和矛盾的境地。她一方面需要繼續在“專項小組”和新分配的“捐贈文獻整理”任務中,扮演好那個專業、敬業、對敏感信息“一無所知”的角色,以麻痹可能存在的監視者;另一方面,她又必須在極其有限的、隱秘的空間里,對這些新線索進行深入的分析和甄別,試圖從中剝離出真實的部分,同時警惕其中可能摻雜的虛假信息或刻意引導。
她像一個走在刀刃上的舞者,每一步都必須精確計算,既要向前推進,又要避免觸碰到那些致命的鋒芒。
她將那幾卷關鍵的地圖——標注著秘密路徑的“省城水道險要圖”、圈出禁區的“粵海關布控圖”、以及那幅令人不安的“馬鞍崗風水圖”——都以“工作需要”為由,申請了更長時間的查閱權限,并利用修復室的專業設備,對其進行了更細致的掃描和數字化處理。她特別注意了那些用朱砂、墨筆或鉛筆留下的特殊標記,試圖通過顯微觀察、光譜分析等手段(這些都是她作為頂級修復師所掌握的專業技能),來判斷這些標記的年代、材質、以及是否與其他已知信息存在關聯。
對那張“水道險要圖”上的朱砂紅點,她發現其顏料成分與晚清時期官方或商行常用的朱砂略有不同,似乎摻雜了某種特殊的礦物成分,使得顏色在特定光線下會呈現出一種極微弱的熒光效果。這是否意味著這些標記并非隨意點上,而是具有某種特殊的識別功能,比如在夜間或特定光線下才能被輕易辨認?這更加印證了其作為“秘密路徑圖”的可能性。
而對那張“風水圖”上“大兇,宜鎮”的批注,她通過對墨跡滲透程度和紙張纖維老化狀況的比對分析,基本可以確定其書寫時間確實與地圖繪制時間(光緒末年)相符,并非后人添加。這讓她內心那股關于“超自然”因素的疑慮再次加深。難道那個時代的官府或某些勢力,真的會基于風水堪輿的判斷,來處理如此重大的案件后續?這在現代人看來簡直匪夷所思,但在那個特定的歷史背景下,似乎又并非完全沒有可能。
至于那封英文信件草稿中被劃掉的關鍵文字,林微嘗試運用了一些數字圖像修復技術,試圖還原被劃掉部分的原始字跡,但效果并不理想。劃線的力度很大,幾乎破壞了紙張纖維,只能隱約看出一些字母的輪廓,無法構成完整的單詞或句子。看來,寫信人當時的保密意識極強。
在對這些“捐贈文獻”進行分析的同時,林微并沒有完全放棄對其他線索的追查。她知道,不能將所有的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里,特別是這個籃子還很可能是別人遞過來的。她利用午休和下班后的時間,繼續在圖書館和網絡數據庫中搜尋關于那位“替罪羊”粵海關監督的后續信息,以及關于神秘失蹤的趙伯言家族的蛛絲馬跡。
關于粵海關監督,她查到了一些零散的記錄。此人被“調離粵省”后,似乎真的被“另有任用”,但都是一些遠離權力核心的閑職,并且很快就因“病”去世了。這種“巧合”的結局,更像是被徹底封口。
而關于趙伯言家族,線索則更加渺茫。他們在民國十年后仿佛人間蒸發,沒有任何官方記錄或私人文獻提及他們的去向。林微甚至嘗試聯系了一些研究廣府家族史的學者或民間組織,但也無人知曉這個曾經的書香世家最終的命運。這種徹底的“消失”,本身就散發著濃濃的血腥味,讓林微不寒而栗。
就在林微感覺自己的調查再次陷入僵局,被那只無形的手玩弄于股掌之間,感到一陣深深的挫敗和無力時,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被她忽略的細節,卻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閃電,驟然照亮了她的思緒。
那天,她正在修復室里整理之前拍攝的、關于那張法文市政地圖上鉛筆蠟燭標記的高清照片。她已經對這個標記研究了很久,無論是符號學、民俗學還是“通感”嘗試,都沒有獲得突破性的進展。她幾乎已經將其暫時擱置,準備等將來有更多線索時再回頭來看。
然而,就在她無意識地放大、拖動照片,觀察鉛筆筆觸的細節時,她的目光偶然落在了蠟燭標記旁邊的一小片空白區域。在超高分辨率和特殊光照角度下,她隱約看到,那片看似空白的區域,似乎殘留著一些…極其極其淺淡的、幾乎與紙張融為一體的壓痕?!
這些壓痕非常微弱,肉眼幾乎無法察覺,只有在特定的光線和角度下,才能勉強看出一些斷續的、弧形的、如同…被什么硬物(比如鑰匙、發簪、或者…指甲?)刻劃過的痕跡!
林微的心臟猛地一跳!她立刻調整光源角度,切換不同的濾鏡效果,將那片區域放大到極致。
漸漸地,那些斷續的壓痕在她眼中開始連接起來,形成了一個…極其潦草、但依稀可以辨認的圖案輪廓!
那似乎是…一只眼睛?!
一只被刻劃在地圖邊緣、緊鄰著鉛筆蠟燭標記的、極其隱秘的眼睛圖案!
這個發現讓林微渾身汗毛倒豎!
眼睛!它象征著什么?觀察?監視?見證?還是…某種更深層次的、帶有警告或詛咒意味的符號?
它與那個鉛筆蠟燭標記并列存在,意味著什么?是同一個人留下的?還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間留下的?它們之間是關聯關系,還是對抗關系?
這個眼睛圖案的出現,瞬間將鉛筆蠟燭標記的意義拉入了一個更深、更詭異的層面!如果說蠟燭還可能代表著悼念或希望,那么這只隱藏在側的、冰冷的眼睛,則幾乎毫不掩飾地散發著一種…被窺視、被審判、甚至被詛咒的不祥氣息!
林微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她立刻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接觸那個鉛筆蠟燭標記時,感知到的那種微弱的“窺視感”!難道…那種窺視感,并非僅僅是留下標記者的主觀感受,而是…這個眼睛圖案本身所蘊含的“信息”?!
她不敢再往下想。她只是迅速地將這個新的發現也拍照存檔,內心卻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充滿了震驚、恐懼、以及一種…被引入了更宏大、更詭異敘事之中的眩暈感。
這個眼睛圖案的發現,如同在她陷入迷宮、即將被“投喂”的信息完全迷惑時,突然從墻壁的縫隙中,遞進來一張新的、充滿了不祥預兆的地圖碎片。它打亂了之前看似清晰的邏輯鏈條,引入了全新的、難以解釋的變量。
它似乎在無聲地告訴她:你所看到的,并非全部真相。你所追尋的,可能比你想象的更加黑暗和復雜。你,以及所有試圖接近這個秘密的人,都被一只無形的眼睛注視著。
林微坐在工作臺前,久久無法平靜。她看著電腦屏幕上那只若隱若現的眼睛圖案,感覺它仿佛也在看著自己,眼神冰冷而漠然。
她意識到,自己之前的調查思路可能過于“線性”了。她一直試圖將所有線索都納入一個“宮中珍寶失竊案”的框架內去理解,試圖用官商勾結、權力傾軋來解釋所有的疑點。但現在看來,這個框架可能并不完整,甚至…可能是錯誤的,或者只是真相的一部分。
那個“鎮物”的存在,那股龐大的怨念,這個詭異的眼睛圖案……所有這些都指向了某種…非理性、超自然的層面。這或許才是這個秘密能夠被掩蓋百年、讓所有知情者諱莫如深、甚至遭遇不測的真正原因?
她想起了古先生那本雜記中,趙伯言提到的“業火”之說。想起了當地老農關于“鎮壓兇煞”的傳聞。想起了馬鞍崗那片土地上“鳥獸絕跡,鬼火熒熒”的記載。
難道…這不僅僅是一樁關于財富和權力的罪案,更是一場…因染指了不祥之物而引發的、持續百年的詛咒?
這個想法太過瘋狂,與她一直以來接受的唯物主義教育和科學理性精神背道而馳。但此刻,面對著這些難以解釋的線索和親身體驗,她卻不得不開始認真地考慮這種可能性。
如果真是這樣,那么她所面對的危險,就不僅僅是來自那些可能存在的、現實中的“守護者”或“清理者”,更可能來自…那些沉睡在歷史深處、被怨念和詛咒纏繞的、無形的黑暗力量。
這讓她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寒冷。
她該怎么辦?是繼續用理性的方式去追查那些可能早已被污染或扭曲的“現實”線索?還是…嘗試去理解、甚至運用自己那同樣“非理性”的“通感”能力,去觸碰那個可能存在的“超自然”層面?
后者無疑更加危險,馬鞍崗的經歷就是血的教訓。但前者,似乎又越來越難以接近真相的核心。
林微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個兩難的困境。
就在這時,她的目光無意中掃過了桌面上的一樣東西——那是她前幾天為了練習控制“通感”能力,從家里帶來的一件父親的遺物:一支陪伴了父親很多年的、筆桿已經磨得有些光滑的舊鋼筆。
她拿起這支鋼筆,冰涼的金屬觸感傳來。她閉上眼睛,嘗試著像之前接觸那些舊檔案一樣,去“傾聽”,去“共情”。
起初,是一片熟悉的、空洞的寂靜。父親去世已經三年,這支鋼筆上的“信息殘留”或許早已消散。
但漸漸地,當她將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這支鋼筆上,當她回想起父親最后那段日子的焦慮、疲憊,以及那通電話里憤怒而失望的語氣時,一種極其微弱、但卻異常熟悉的溫暖感,伴隨著一絲淡淡的煙草味和一種…專注于繪制圖紙時特有的、帶著鉛筆屑味道的氣息,緩緩地滲透了她的感知。
緊接著,一個模糊的、但充滿了堅定與決絕的意念,在她心底響起:
“……必須……畫出來……留下證據……不能讓他們……”
聲音戛然而止。但那份屬于父親的、熟悉的溫暖感和那句未完的話語,卻如同在寒冬里注入的一股暖流,瞬間驅散了林微心中大部分的冰冷和恐懼。
父親!他并非完全沒有留下痕跡!他并非完全屈服于黑暗!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依然在用自己的方式抗爭,試圖留下證據!
雖然這“感知”到的信息依舊碎片化,甚至可能只是她自己強烈思念下的投射,但它卻給了林微前所未有的力量和勇氣!
她猛地睜開眼睛,眼神中充滿了淚水,但更多的,是一種被重新點燃的、不屈的斗志!
是的,她不能放棄!無論前路多么黑暗,無論真相多么恐怖,她都必須走下去!為了父親,為了那個百年前的無名者,也為了所有被黑暗吞噬的聲音!
她重新看向電腦屏幕上那個詭異的眼睛圖案。這一次,她不再感到恐懼,而是充滿了挑戰的決心。
她將父親的鋼筆緊緊握在手中,仿佛握住了一份跨越生死的連接與力量。
她知道,自己需要找到一種新的方法,一種既能利用她的“能力”、又能最大限度保護自己的方法,去解讀這些越來越詭異、越來越指向非理性層面的線索。
或許…她需要尋找一些…同樣了解或接觸過類似“領域”的人?比如,那位神秘的古云深先生?或者…那位同樣對歷史和舊物有著敏銳“共鳴”的同事,張悅?
一個大膽的計劃,開始在她心中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