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亦臨那句冰冷平淡、卻又帶著不容置疑意味的指令——“去給李伯續(xù)杯碧螺春”，如同得到了赦免令，讓米悠然緊繃的神經(jīng)瞬間松懈了些許，卻又立刻被另一種無形的壓力攫住。

她知道，這并非真正的維護，更像是一種不動聲色的掌控和……提醒。提醒她，即使在這樣的場合，她也只是一個隨時聽候差遣的、穿著保潔服的“雜務(wù)助理”。

她不敢有絲毫猶豫，幾乎是逃也似的，低著頭快步走向宴會廳一側(cè)那張由整塊黃花梨木打造、散發(fā)著幽幽木香的茶水臺。臺面上，整齊地擺放著數(shù)套精致絕倫的茶具。她認(rèn)出了其中一套正是為那位李伯準(zhǔn)備的——出自名家之手的宜興原礦段泥紫砂壺，壺身線條圓潤古樸，色澤溫潤內(nèi)斂；旁邊配著的是一套薄胎白瓷品茗杯，杯壁薄得透光，上面手繪著幾筆寫意的蘭草，雅致非凡。

米悠然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努力回想著之前被保潔主管（以及秦嵐的“魔鬼清單”）反復(fù)強調(diào)過的沖泡流程和禮儀細節(jié)。她先用熱水仔細地溫燙了茶壺和玻璃公道杯，感受著細膩的白瓷在溫?zé)岬乃凶兊酶蝇摑櫋Ｈ缓螅⌒囊硪淼貜呐赃呉粋€貼著“明前特級洞庭碧螺春”標(biāo)簽的錫制茶葉罐里，取出適量的、蜷曲如螺、白毫顯露的嫩綠茶葉，投入玻璃杯中。

她記得資料上說，沖泡碧螺春講究“上投法”，需先注水七分滿，再投茶，以欣賞茶葉在水中舒展的姿態(tài)。她選用了一旁的、恒溫控制在85攝氏度的進口Voss礦泉水，屏住呼吸，將水流緩緩注入杯中。看著那纖細卷曲的嫩芽如同初春的精靈，在清澈的水中緩緩舒展、盤旋、最終如雪花般輕輕飄落，確實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禪意和美感。

“好茶，好水，好手法。”一個溫和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

米悠然嚇了一跳，差點打翻公道杯。她轉(zhuǎn)過身，看到那位鶴發(fā)童顏的李伯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正帶著欣賞的目光看著她沖茶。

“李老先生，您的茶。”米悠然趕緊將沖泡好的第一道茶湯，用白瓷茶盞奉上。她能感覺到自己的手心在微微冒汗，雙手也有些輕微的顫抖，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把這價值不菲的茶盞打碎。

“嗯，聞著就香氣清雅，湯色碧綠清澈。”李伯接過茶盞，滿意地點點頭，又帶著幾分好奇和溫和看向她，“小姑娘，看著面生，是亦臨新請的助理？”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那套明顯不合時宜的灰色制服上停留了一瞬，但并沒有流露出任何輕視。

“是的，李老先生，我叫米悠然，剛來不久。”米悠然恭敬地回答，微微低著頭，不敢與這位看起來就深諳世事的老人對視太久。

李伯啜了一口茶，似乎對味道也很滿意，不再多問，只是對她笑了笑，便端著茶盞走開了。

米悠然長長地舒了口氣，感覺像是完成了一項極其重要的考核。她快速地清理好茶水臺，然后退回到宴會廳最邊緣的角落，那里靠近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精心修剪過的蘇式園林夜景，假山玲瓏，流水潺潺，在燈光的映襯下別有一番韻味。但她無心欣賞，只是努力將自己縮成一個不起眼的影子，同時豎起耳朵，捕捉著主桌那邊的動靜。

家宴正式開始。巨大的、可容納二十多人的紫檀木雕花圓桌上，鋪著手工蘇繡的米白色錦緞桌布，每一針每一線都透著低調(diào)的奢華。穿著墨綠色改良旗袍、身姿婀娜的服務(wù)員如同穿花蝴蝶般，邁著無聲的碎步，將一道道精美絕倫的菜肴呈上。

首先是冷盤，盛放在一個光彩奪目的九宮格景泰藍琺瑯攢盒之中。攢盒的每一個小格子里，都盛放著一道精心制作的江南小菜：色澤粉嫩、入口即化的蜜汁火方；碧綠爽脆、帶著獨特清香的香油馬蘭頭；薄如蟬翼、晶瑩剔透的水晶肴肉，蘸著些許香醋，更顯風(fēng)味；還有糟香濃郁的鹵鵝掌、外酥里嫩的五香熏魚、酸甜可口的糖醋小排、鮮嫩清爽的油燜春筍尖……甚至還有一小格，堆疊著烏黑油亮、顆粒飽滿的頂級奧西特拉（Oscietra）魚子醬，旁邊配著一把小巧玲瓏的珍珠母貝勺，避免金屬影響其微妙的風(fēng)味。盛放這些佳肴的餐具，是全套帶著“交叉雙劍”標(biāo)志的德國梅森（Meissen）手繪青花瓷系列，每一件都價值不菲。賓客們使用的筷子則是鑲嵌著純銀祥云紋飾的紫光檀木筷，沉穩(wěn)而貴氣。

光是這開場的冷盤，其食材的珍稀、工藝的繁復(fù)、器皿的考究，就足以讓米悠然瞠目結(jié)舌，深刻體會到時家這種百年望族的底蘊與排場，也更清晰地認(rèn)識到自己與這個世界的云泥之別。

冷盤之后，熱菜開始流水般呈上。第一道是“清燉蟹粉獅子頭”，用的是繪有精美粉彩花鳥紋的官窯蓋碗盛放。揭開碗蓋，一股極鮮極醇厚的香氣撲鼻而來，只見清澈見底的高湯中，臥著一顆碩大飽滿、用頂級五花肉細切慢燉而成的獅子頭，上面點綴著金黃誘人的蟹粉，湯汁表面不見一絲油花，可見廚師功力之深。服務(wù)員用銀勺輕輕舀起，那獅子頭竟是入口即化，肉質(zhì)細膩鮮美，蟹粉的鮮香與肉香完美融合，讓人回味無窮。

緊接著是“酒釀清蒸錢塘江鰣魚”。選用的是清明前最肥美的、帶著完整細密鱗片的鰣魚，只用陳年花雕酒、姜絲、火腿絲等最簡單的調(diào)料清蒸，最大程度地保留了魚肉本身的鮮甜和細嫩。魚身完整地臥在繪有水波紋的汝窯長盤之中，魚鱗在燈光下閃爍著銀光，煞是好看。旁邊配著特制的銀質(zhì)魚叉和魚刀，方便賓客取用。

再之后，是一道濃墨重彩的硬菜——“極品佛跳墻”。依舊是繪有繁復(fù)吉祥圖案的粉彩蓋碗，但尺寸比獅子頭那道要大上不少。一揭蓋，更是異香撲鼻，馥郁芬芳，幾乎要將人的魂魄勾走。米悠然眼尖地看到，那濃稠金黃的湯汁里，沉浮著整只的極品網(wǎng)鮑、肥厚的海參、剔透的魚翅、飽滿的瑤柱、還有花膠、蹄筋、鴿子蛋等十幾種山珍海味，每一種都煨燉得恰到好處，口感豐富，滋味層疊，堪稱味蕾的極致盛宴。

席間的氣氛也隨著一道道佳肴的呈上而逐漸熱絡(luò)。男人們的話題，從一開始的全球經(jīng)濟形勢、國際原油價格波動，漸漸轉(zhuǎn)向了更前沿的科技領(lǐng)域。米悠然敏銳地捕捉到，有人提到了“新能源技術(shù)的迭代”和“類腦智能的突破性進展”，這幾個詞讓她立刻聯(lián)想到了時亦臨那個神秘的“星辰”計劃！她豎起耳朵，聽到那位之前和時亦臨談?wù)揔&E能源的王姓世交，似乎意有所指地問時董事長：“老時啊，聽說‘星辰’最近又有新動向了？歐洲那邊的實驗室……投入不小吧？”

時董事長只是端著茶杯，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反倒是時亦臨，用極其平淡的語氣接過話：“只是做一些基礎(chǔ)性的理論驗證，談不上什么新動向。”他的回答滴水不漏，讓人聽不出任何真實意圖。

而女眷那邊，則更多地圍繞著即將到來的慈善晚宴、某位著名設(shè)計師的最新高定系列、以及子女就讀的國際學(xué)校等話題展開。聲音雖然輕柔，但言語間那種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優(yōu)越感和對頂級資源的熟稔，還是讓米悠然感覺自己像個偷聽天書的凡人。

秦嵐如同最完美、最不知疲倦的女主人，始終保持著無可挑剔的優(yōu)雅姿態(tài)。她不僅能精準(zhǔn)地記住每一位賓客的喜好和忌口，適時地為他們添酒布菜，還能在不同的話題圈中自如切換，無論是金融科技還是藝術(shù)時尚，都能聊上幾句，且見解不俗，引來陣陣贊許。她偶爾會用眼神示意米悠然去完成某項服務(wù)任務(wù)，比如給某位老先生換上熱毛巾，或者為某位夫人添一杯溫水。米悠然都立刻照辦，動作盡量標(biāo)準(zhǔn)、快速、無聲，生怕再出任何差錯。

沈薇薇則像一只羽毛被拔掉幾根、卻依舊努力開屏的孔雀。雖然時亦臨對她的殷勤幾乎視而不見，但這并不妨礙她繼續(xù)向他靠攏，一會兒嬌聲細語地評論著桌上的菜肴，一會兒又提起某個兩人“共同的朋友”的趣事，試圖引起他的注意。在屢次碰壁后，她便將積攢的不滿和怨氣，化作一道道淬了毒的目光，頻頻射向那個在角落里忙碌的、灰撲撲的身影。

米悠然努力將自己變成一塊移動的背景板，忽視掉沈薇薇那充滿敵意的目光，也努力忽視掉……時亦臨那偶爾會不經(jīng)意間投過來的、讓她心跳驟然加速的復(fù)雜眼神。她不明白那眼神里包含了什么，是審視？是警告？還是……別的什么？她不敢深究，只能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托盤和餐具上，添酒、換碟、清理灑落的湯汁……如同一個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器人。

就在她再一次走到主桌附近，準(zhǔn)備為時董事長更換盛放魚骨的骨碟時——這只骨碟也是梅森（Meissen）出品，碟沿用24K描金勾勒出繁復(fù)的巴洛克卷草紋——她眼角的余光，再次捕捉到了桌子底下那個細微的動作。

時亦臨那只沒有受傷的、骨節(jié)分明的左手，正極其隱蔽地、反復(fù)按壓著他西褲包裹下的、左腿膝蓋外側(cè)的某個位置。他的動作非常輕微，而且稍縱即逝，如果不是米悠然因為緊張而一直用余光留意著主桌這邊的動靜，根本不可能發(fā)現(xiàn)。她甚至注意到，在他按壓膝蓋的那一瞬間，他端著那只盛著老年份波爾多紅酒的巴卡拉（Baccarat）郁金香型水晶杯的手指，似乎微微收緊，杯中的酒液都晃動了一下。

他臉上的表情依舊是那副冷峻淡漠的樣子，看不出任何痛苦或不適，仿佛只是一個無意識的、習(xí)慣性的小動作。

但是……米悠然的心還是不由自主地揪緊了！她清晰地記得，在瑞士古堡地下室那場混戰(zhàn)中，那個兇悍的東歐襲擊者，曾經(jīng)用膝蓋狠狠地撞擊過時亦臨的左腿！當(dāng)時他雖然強撐著沒有倒下，但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難道……那時候真的留下了嚴(yán)重的舊傷？現(xiàn)在因為長時間維持著端坐的姿勢，或者是因為別的什么她不知道的原因，舊傷復(fù)發(fā)了？

這個猜測讓她的心里瞬間涌起一股無法控制的擔(dān)憂。她下意識地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想要從他臉上捕捉到一絲痛苦的痕跡。

就在她目光停留在他臉上的那一剎那，時亦臨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注視，猛地抬起頭！那雙深邃冰冷的眼眸如同兩道利劍，穿透空氣，直直地射向她！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警告和……極度的不悅！仿佛她的注視，是對他某種隱秘痛苦的冒犯和窺探！

米悠然嚇得渾身一哆嗦，差點將手中的骨碟打翻！她趕緊低下頭，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幾乎要停止跳動！

被發(fā)現(xiàn)了！他一定發(fā)現(xiàn)她在偷看他了！他會不會以為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會不會覺得她剛才那點轉(zhuǎn)瞬即逝的擔(dān)憂是別有用心的試探？！

她感覺自己真是無可救藥的自作多情！關(guān)心這個喜怒無常、視她如螻蟻的魔鬼干什么？！他疼死也是活該！

她快速地、幾乎是帶著恐慌地換好了骨碟，然后逃也似的、腳步虛浮地退回了宴會廳那個最不起眼的角落，后背緊緊貼著冰冷的墻壁，仿佛這樣才能汲取一點點安全感。

她的心還在砰砰狂跳，久久無法平復(fù)。

餐桌下的暗流，不僅涌動在賓客們那些言談機鋒、利益糾葛之間，似乎也以一種更加隱秘、更加令人心悸的方式，悄悄地涌進了她的心底，攪得她心神不寧，也讓她對自己和這個世界的認(rèn)知，再次產(chǎn)生了巨大的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