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焚盡,終歸塵燼,然星火未滅,亦可燎原。
恰似烈焰中振翅重生的鳳凰,于灰燼深處綻放灼目華彩。他名“灰燼”,本就帶著凌駕眾生的孤絕,如蒼鷹睥睨凡塵,羽翼之下盡是螻蟻。這般狂傲,自是招來無數嫉恨,暗處刀光劍影,皆欲將其碎尸萬段。
可狂者自有狂者的資本。
試煉窟中,他獨行如幽靈,不屑結盟,亦不懼暗算。眸光卻比劍刃更利,蟄伏時似靜水深潭,出鞘時若驚雷裂空。更多時候,他隱于陰影,冷眼旁觀眾生廝殺,仿佛一場血腥戲劇的淡漠看客。然而,若有人膽敢挑釁,他的劍便會化作一道寒芒,精準、狠絕,瞬息之間取人性命,不留半分余地。
曾有莽夫持刃相逼,卻見寒芒乍現——劍尖已貫咽喉,血珠尚未墜地,敵手瞳中驚愕已凝成永恒。那劍光太快,快得連鮮血都來不及濺落,亡魂便已墜入深淵。
如此狠辣殺伐的手段,連慣見生死的伏遙亦覺寒意蝕骨。他遠遠望著那道孤絕身影,總不自覺退避三舍,仿佛靠近便會灼傷,甚至暗自祈求命運莫讓兩人相逢。可試煉如洪流,無情沖刷著每個人的意志,終究將他們推向同一處絕境。
那一日,伏遙身陷囹圄。
十四重傷,血色浸透衣袍,而他既要護住同伴,又要抵御四方強敵,劍鋒漸亂,氣息已濁。就在生死一線之際,灰燼倏然而至,劍出如龍,寒光橫掃,敵手頃刻斃命。待塵埃落定,他立于伏遙身前,面具后的眼眸冷若冰淵,目光掃過奄奄一息的十四,聲音淡漠似霜,“帶著負傷的累贅,你闖不過這一關。”
伏遙抬眸,眼底燃著倔強的火,“多謝出手相助,但我仍想一試。”
灰燼低笑,眸中掠過一絲譏誚,“但愿當你命喪他人劍下時,骨氣猶在。”言罷,他轉身離去,黑袍翻飛如夜鴉之翼,轉瞬沒入黑暗。
十四捂住傷口,鮮血自指縫滲出,聲音虛弱卻堅決,“老大……放棄我吧。我只會拖累你……若與灰燼結盟,你必能登頂。”
伏遙搖頭,掌心按在他肩頭,力道堅定如磐石,“自入暗影司起,你我并肩破敵無數,何時懼過生死?你只管養傷,余下的——”他握緊長劍,目光如炬,“交給我。”
十四喉頭微動,愧疚與不甘在眼中交織。
而此刻,試煉窟的陰影深處,殺機再起。血腥氣在幽閉的地窟中彌漫,卻不過是這殘酷世界的尋常點綴。一雙雙嗜血的眼眸潛伏于暗處,如餓狼盯上垂死的獵物。負傷者如十四,早已被視作砧板魚肉,只待時機成熟,便有人揮刀奪命,以他的名牌為踏腳石,攀向下一重煉獄。
新一輪的搏殺再次開始。血色迷霧中,灰燼如影隨形,當伏遙再度陷入生死絕境之際,那道鬼魅般的身影倏然撕裂黑暗。劍鋒過處,血珠飛濺如紅梅綻落,在幽暗石壁上勾勒出妖冶的軌跡。倒下的身軀尚未觸及地面,銀芒已轉向下一個獵物,劍刃破空之聲宛若幽冥低語。
腥甜的氣息在潮濕的空氣中緩緩暈染。
伏遙喘息未定,胸膛劇烈起伏,方才的廝殺幾乎耗盡他全部氣力。他凝視著眼前這個戴著面具的神秘人,眼底泛起困惑的漣漪。“為何救我?”聲音嘶啞如砂紙摩擦,“在這爾虞我詐的暗影司,趁機取我性命才是常理。”
面具下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輕笑,灰燼的目光平靜得如同古井寒潭。“不過覺得有趣罷了。”他漫不經心地拭去劍刃上的血珠,銀白鋒刃映出伏遙蒼白的臉。
“有趣?”伏遙眉間蹙起細紋,像被風吹皺的池水。
灰燼忽然俯身,面具幾乎貼上伏遙染血的面頰。“我想看看,”他聲音低沉如夜霧,“你這株野草究竟能在暗影司這修羅場中生長到何種境地。”
伏遙閉目長嘆,“無論緣由為何,多謝你保全我此刻性命。”
“救命之恩,”灰燼的劍鞘突然抵住伏遙心口,“僅有輕飄飄的一句道謝?未免顯得誠意不足。”他轉身時衣袍翻涌如夜潮,“不如這樣——當你欠我個人情。他日我若開口,縱使刀山火海,你也當赴湯蹈火,不得推辭,可好?”
這古怪的要求令伏遙脊背生寒。未及回應,灰燼的劍尖已轉向角落昏迷的十四。“不答應?”寒光在十四咽喉處游走,“我現在就可送他上路,免去所有痛苦。”
“我答應!”伏遙急聲道,“若我能活著走出這煉獄,定當舍命相報今日之恩。”
灰燼收劍入鞘,笑聲如碎冰相擊。“記住你的誓言。”話音未落,身影已如一縷黑煙消散在甬道盡頭。
此后經年,伏遙再未見那抹身影。他以為灰燼早已化作試煉場又一具無名白骨——直到最終試煉揭榜那日。
朱砂寫就的榜單上,“伏遙”二字高懸榜首。而緊隨其后的,赫然是那個以為早已湮滅的名字:
灰燼。
伏遙指尖發冷。
那個劍術通神的男人,怎會甘居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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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西行護送皇子蓮蘅的諭令同時抵達的,還有一卷墨香猶存的同行名錄。當“灰燼”二字猝然撞入眼簾時,伏遙執卷的指節驟然收緊,恍若被無形的寒冰刺穿了胸膛。
竟有他?
當玄甲森森的儀仗踏著晨霧離開帝都時,伏遙的目光如影隨形地掠過每一個近衛的輪廓。盡管從未得見那人真容,但暗影司淬煉出的洞幽燭微之能,讓他深信即便那人化作一縷青煙,也能從姿態韻律中將其辨認。可當所有鐵甲護衛都被他如刀視線剖析過后,伏遙的眉宇間凝起化不開的疑云。
為何不見灰燼蹤影?
萬千揣測在胸中翻涌,直到蓮蘅殿下漫不經心提及此事,他才驚覺困惑者并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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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蘅執盞的手在燭光中凝滯,見他又墜入記憶的漩渦,不由輕嘆,“伏大人這般神游物外,倒像是被魘住了。”
那聲疏離的“伏大人”隨著茶煙裊裊,將方才短暫的親近又推回千里之遙。
伏遙猛然驚醒,神色惶恐地道,“卑職失儀,請殿下恕罪。”
“沉湎往事如飲鴆止渴。”蓮蘅指尖撫過盞中浮沉的茶梗,素白的衣袖垂落如云,“越是甘美的回憶,越叫人不敢直面現世的荒蕪。有些事,該放下時且放下。人嘛,總是活于現境的。”
燭火倏地爆開燈花,將伏遙驟然蒼白的臉色映得明滅不定,“臣的過往……盡是淬毒的荊棘,與甘美毫不相關。”
帳內霎時寂然,唯聞帳外沙沙風聲。
一道凄厲狼嚎撕破夜空,驚得營火都為之戰栗。伏遙按劍而起,“殿下,沙狼群嗜血成性,容卑職前去探明虛實。”
蓮蘅漫應一聲,目光仍凝在晃動的燈影里。
待伏遙掀簾而出,候在帳外的歷橫立即低聲道,“聽頭狼嘯聲穿云,怕是已迫近三里之內。”
暗沉沉的戈壁上,無數幽綠光點正如鬼火般明滅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