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蘅聞言不禁輕笑，眼波流轉(zhuǎn)間似有碎玉流光，“好個精于籌謀的伏大人，竟連我也成了你棋盤上的子。只是……”他微微側(cè)身，“黑尾豈是那等莽撞新人？殘影潰敗之事他既已知曉，又怎會輕易踏入你這般粗淺的局？依我看吶，如今沒了殘影相助，他怕是連與你正面較量的膽量都沒有。不如以百日枯的解藥為餌，誘他歸順？”

伏遙眸光微暗，聲音低沉似幽谷回響，“他那般自命清高之人，最是受不得被人掣肘的屈辱。此刻怕是早已在心底將我千刀萬剮，縱使以解藥相誘，也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待他日尋得良機(jī)，必會加倍奉還?！?/p>

“只要能拖過你養(yǎng)傷這幾日便好?！鄙忁恳荒樒届o，“來日狹路相逢，雙方皆無臂助，勝負(fù)尚未可知。常言道初生牛犢不怕虎，你既是從煉獄深處殺出來的新秀，又比他年少幾歲……”他眼尾微挑，笑意盈盈，“總不至于連個行將就木的老朽都敵不過吧？”

提及養(yǎng)傷，伏遙眉間忽現(xiàn)疑云，“卑職還有一事，請殿下解析。隨軍太醫(yī)雖攜藥甚多，但對大漠疫癥知之甚少，按理說此刻應(yīng)當(dāng)還在帳中束手無策才是。可我這高熱已退，傷處灼痛盡消，反覺清涼舒泰……”他倏然抬眸，直視蓮蘅，“殿下身上，莫非帶著解疫的靈藥？”

蓮蘅唇角微揚(yáng)，從袖中取出一個冰裂紋瓷瓶，“是雪花玉露丸。臨行前……”他眼中閃過一絲狡黠，“我去父皇的寢宮‘借’了幾粒。大漠迢迢，總要未雨綢繆才是。你看……”他指尖輕轉(zhuǎn)瓷瓶，“這不就派上用場了？”

“竟是雪花玉露丸！”伏遙相當(dāng)驚訝。

相傳北域苦寒，璇璣雪嶺之巔終年積雪不化，那生于萬丈絕壁的雪蓮百年方得一開。而這玉露丸的主藥，正是采自雪蓮最珍貴的花蕊，佐以千年靈芝、參王等稀世藥材煉制而成。一粒便可活死人肉白骨，堪稱無價之寶。

近些年雪蓮不見蹤影，這般靈藥也只在典籍內(nèi)出現(xiàn)過。

伏遙不敢相信，“你……”

蓮蘅眼波流轉(zhuǎn)，眸中竟漾起一抹少年獨(dú)有的狡黠靈光，“父皇寢宮里珠玉盈室，我不過取了幾顆藥丸，他哪能察覺？縱使發(fā)覺……”他唇角輕揚(yáng)，露出幾分恣意，“如今已是天高任鳥飛，父皇縱有雷霆之怒，也鞭長莫及了。”

伏遙秀眉微蹙，沉聲道，“殿下就不怕東窗事發(fā)，被人發(fā)覺？私闖皇上寢宮，乃是死罪?！?/p>

蓮蘅笑意更盛，“就憑宮中那些酒囊飯袋？暗影司三年淬煉，莫非是兒戲不成？想要定罪，也要抓得到我才行?！?/p>

是啊，他身手不凡，自己也是見識過的。

伏遙凝望著眼前錦衣玉帶的皇子，心中翻涌起萬千不解。

想那金枝玉葉之軀，竟要在暗影司的修羅場中以命相搏？

暗影司地窟中青石地磚浸透多少亡魂血，他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fù)。

這賭局押上的可是身家性命。待得閻羅索命之時，哪還有……悔棋的余地？

蓮蘅神色淡漠平靜，不見一絲波瀾，“不經(jīng)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不經(jīng)歷練，永如溫室花朵一般，受不了半分挫折。若真是這樣，西出帝都的第一天，我就該叫嚷哭訴受不住了。此棋雖險，卻足以讓人迅速成長，何況暗影司之中還有我必須解開的謎題，因此身入棋局，落子無悔。”

伏遙見他如此云淡風(fēng)輕，眉間溝壑更深，“皇上當(dāng)時同意殿下加入暗影司？”

縱然皇權(quán)之下父子之情淡漠，可畢竟親生骨肉，如何舍得？

“此乃老師授意。”蓮蘅截口道，“父皇即便初時不情不愿，后來倒也默許。”

“老師？”伏遙面露疑色，“帝都那些皓首窮經(jīng)的老學(xué)究，何時有此等膽識？”

蓮蘅輕笑出聲，“我這位老師，可不是那些只會之乎者也的腐儒。他是父皇少時摯友，三十歲前便踏遍熙耀萬里山河。天文地理無所不通，經(jīng)史子集信手拈來，就連農(nóng)桑稼穡、商賈之道也如數(shù)家珍。”

“我十歲那年，父皇本欲請他教導(dǎo)四位皇子?！鄙忁垦壑须y得泛起溫柔之色，“他卻嫌人多聒噪，獨(dú)獨(dú)點(diǎn)了我一人。從此晨起習(xí)武，日暮論道，常常秉燭夜談至星垂平野。十七歲生辰那日，他說……”話音微頓，“雛鷹當(dāng)搏擊長空，便做主送我入了暗影司?！?/p>

“父皇聞訊，自是龍顏不悅，執(zhí)意不允。老師親赴內(nèi)宮面圣，不知以何妙策，竟令父皇回心轉(zhuǎn)意。自此，我這皇子之身一側(cè)，便又多了一重不為人知的身份?！?/p>

那低回婉轉(zhuǎn)的嗓音似帶著某種魔力，伏遙只覺心神搖曳，恍若被卷入幽深地窟的漩渦之中。蓮蘅卻倏然斂去愁緒，眼波流轉(zhuǎn)間綻開一抹明艷笑意，“此番西行，老師本欲同行，奈何南越突發(fā)要事。待他料理完畢，自會來風(fēng)奈與我會合。”他意味深長地打量著伏遙，“以他老人家慧眼如炬的性子，定會對你青眼有加，屆時不妨與他促膝長談，說不定會聊得來?！?/p>

“青眼有加？”伏遙秀眉微蹙，眸中掠過一絲詫異，“此話怎么講？”

蓮蘅笑著道，“所謂名師出高徒。你瞧我便知，我那老師啊，最是偏愛……”他故意拖長聲調(diào)，“妙趣橫生之人?！?/p>

伏遙頓時啼笑皆非。

自己何時竟成了他人眼中的趣人？

帳內(nèi)燭火搖曳，將二人身影投在錦緞帷帳上。

沉默良久，伏遙忽道：“殿下，如今是什么時辰了？”

“再過一個更漏，東方既白。”蓮蘅望向帳外漸淡的夜色，“這一夜總算風(fēng)平浪靜。近衛(wèi)隊(duì)有水源補(bǔ)給，總算保住了全隊(duì)上下性命。”

自東昌古國至風(fēng)奈，不過旬日之程。雖誤了原定之期，但能保全眾人平安，縱受些微斥責(zé)，又何足掛齒？

伏遙微微垂首，聲音如清風(fēng)拂過幽潭，“殿下，卑職斗膽，還有一請?！?/p>

蓮蘅唇角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讓我猜猜，可是要為那些染疫的將士求取雪花玉露丸？”

伏遙聞言，如玉的面龐掠過一絲赧然，長睫微顫，“卑職自知此藥珍貴非常……只是隨行將士們跋涉千里，對殿下忠心可鑒……若蒙殿下……”他素來不擅求人，言辭間竟顯出幾分罕見的局促。

蓮蘅忽而輕笑，“忠心可鑒？”他眸中閃過一絲玩味，“這近衛(wèi)隊(duì)里，怕是不知藏著多少人的眼線暗樁，要說忠心者，能有幾人？不過……這一路風(fēng)沙磨礪，能活著走到此處，倒也難得。區(qū)區(qū)疫癥，豈能讓大漠再添新魂？伏大人且寬心，太醫(yī)早已攜藥前往。只是藥少人多，正愁如何分配。幸好祁陽及時趕回，將丸藥化入清水，輕癥者飲之即愈。至于重癥少不得要多受幾日煎熬了。”

伏遙眉間冰雪頓消，“卑職代士兵們謝過殿下恩典?！?/p>

蓮蘅眼中星芒流轉(zhuǎn)，“這謝意我收下了。畢竟從閻羅殿搶人這等虧本買賣，我已為你做了數(shù)次。更何況……暗影司地窟之中，你可是親口許下過承諾，要為我赴湯蹈火辦成一件事。若讓你就這么死了，我這筆買賣，豈非要血本無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