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遙斂了斂心神，卻覺蓮蘅那番言語意味不明，如霧里看花，教人捉摸不透。

蓮蘅眸中笑意盈盈，忽而話鋒一轉，對林伯溫聲道，“備一間上好的廂房給伏大人。他在風奈的時日，便都宿在城主府中吧。”

林伯聞言，目光倏然落在伏遙身上，驚詫之色一閃而過，旋即恭敬垂首，“老奴這便去安排。”

蓮蘅卻輕輕抬手，“此事交由旁人便是。我有些話……想與您老細說。”

他心中翻涌著萬千思緒。

對母妃的過往，他一無所知，唯有在漫長孤寂的歲月里，借著母妃遺留的書信，方能觸及那早已消逝的溫情。而今踏足風奈，置身于母親曾生活過的故地，那些積壓多年的疑問與思念，如潮水般涌上心頭……

林伯眼眶泛紅，渾濁的眼中淚光閃爍，重重地點了點頭。

伏遙見狀，適時拱手道，“殿下既有私事相詢，卑職先行告退。若有差遣吩咐，隨時命人召喚便是。”

蓮蘅聞言，沖他莞爾一笑，“別躲得太遠，稍后……陪我一同用飯可好？”

那語調親昵非常，宛如春風拂過耳畔，卻驚得在場眾人心頭一顫。

伏遙更是脊背一僵，寒毛直豎，眼中滿是難以置信。

始作俑者卻笑意清淺，一派云淡風輕。伏遙只得強自鎮定，硬著頭皮應下，隨即跟隨內侍匆匆離去，背影竟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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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

九重宮闕的深處，那座曾承載月妃短暫韶華的宮殿，如今已成為時光凝固的琥珀。朱漆剝落的雕花門扉內，唯有白發宮娥仍執著地守護著往事的殘影。每一株草木的擺放都精確到寸，每一件器物的位置都不差分毫，仿佛那位素衣皎皎的佳人，隨時會從月光交織的回廊深處款款而來，對著漫漫西方望斷天涯。

晦暗的暮色中，一盞飄搖的宮燈撕開濃稠的夜色。兩道剪影停駐在月宮的大門前，提燈的老太監小心翼翼踩著臺階而上。枯槁的手指叩響銅環，余音在空寂的庭院里層層蕩開，卻驚不醒沉睡的往昔。

等了半晌，內里卻沒有半點兒回音。

正當老太監還要再催時，身后的人忽然開口道，“這個時辰，多半已經睡了。何況服侍她的人也都上了年紀，耳朵不好也是有的。”

那聲音正出自當朝的天子之口。

話音剛落，宮門內忽然傳來窸窣如落葉摩挲的動靜。蒼老地詢問穿過門縫，“這么晚了，是誰敲門？”

“桂旗嬤嬤，”老太監將宮燈舉過眉梢，“是萬歲爺，快開門吧。”

伴隨著陳年木樞的呻吟，宮門吐出一縷沉香。銀發如雪的老嬤嬤伏跪在月光里，“奴婢參見皇上。”

皇上聲音溫和，“夜里無聊，過來坐坐，可擾到了你們休息？”

桂旗嬤嬤忙躬身道，“不敢。”

穿過熟悉的庭院時，帝王忽然駐足。白玉欄邊那株月桂沉默地蜷縮著花苞，金粟般的蓓蕾在夜風中輕顫。“今年這桂樹……”他撫過粗糙的樹皮，“開得遲了些。”

桂旗嬤嬤低聲回道，“春時那兩場倒春寒來得忒急，凍得這月桂險些斷了生機。若非老奴們日夜守著，用錦帳為它遮風，以炭火為它驅寒，只怕……只怕這株娘娘最愛的月桂，就要隨她而去了。”

皇上凝望著枝頭新發的花苞，眼底泛起漣漪，“這是月妃親手栽下的。那年她執意要種南方的月桂，朕笑她癡，她卻說‘北地雖寒，以心暖之，必能開花’。果然……”他抬手接住一片飄落的桂葉，“她走后的每一個秋天，這滿樹金粟開得比御花園任何一株都要燦爛，香飄九重，宮人們都說，這是月妃在云端撒下的香雪。”

桂旗嬤嬤拭了拭眼角，“奴婢記得最真，每逢秋日午后，娘娘總愛在這樹蔭下擺一張湘妃竹榻。風過時，那些細碎的金黃便紛紛揚揚落滿她的云鬢羅衣，倒像是……”話音戛然而止，化作一聲幽咽。

暮色中，皇上的身影微微晃動，仿佛被回憶壓彎了脊背。十余年光陰如指間流沙，可每當桂香浮動之際，他總錯覺那襲素紗羅裙仍在回廊轉角處飄搖，耳畔依稀能聞環佩叮咚。

秦顯見狀，連忙上前道，“夜露漸重，還請圣上移駕暖閣。讓桂旗嬤嬤給你沏一杯‘十二闌’醒醒神。”

“十二闌……”皇上眼底泛起溫柔波光，“月妃當年為配這五味茶，翻遍《茶經》，最后竟想出以荷露代水。好久沒嘗過十二闌了，幸好桂旗嬤嬤繼承了月妃的手藝和秘方，不然這手茶道，怕是要世間難求了。”

秦顯與桂旗嬤嬤攙扶著圣駕緩步走入暖閣。甫一踏入，便覺滿室新意撲面而來：素白汝窯瓶中斜插著幾枝新綠，青翠欲滴；墨玉花盆里綠牡丹吐露芳華，層層疊疊如碧云堆雪；青花瓷缸中錦鱗嬉戲，攪動一池碎金。

圣上眸光微動，唇角泛起淺笑，“六宮之中巧手如云，卻無一處能似這般令人魂夢皆安。”言罷輕拂龍袍落座，修長手指撫過案頭書卷。《四方·景異志》幾個篆字在燭光下流轉光華，正是那曠世奇才崔不器畢生心血。此人學究天人卻淡泊功名，踏遍九州山河，將萬里風煙、百姓悲歡盡數凝于尺素之間。

“月妃生前……”圣上指尖停在某頁，聲音恍若嘆息，“便是讀到此處嗎？”

桂旗嬤嬤垂首應道，“回稟陛下，暖閣一應陳設皆按娘娘在世時的模樣分毫未改，連花木都保持著原樣修剪。”

圣上頷首，目光重落書頁。桂旗嬤嬤悄聲退出，不多時捧來鎏金茶盤，十二闌的幽香在殿中氤氳開來，似有似無地勾著往事。

“這茶香……”圣上驀然抬首，眼底泛起漣漪，“竟與當年一般清冽。”

桂旗嬤嬤欠身道，“奴婢拙技，不及娘娘親手烹制之萬一。”

秦顯執壺斟茶，玉盞中琥珀色的茶湯蕩漾著細碎光暈。圣上淺啜一口，雖不及記憶中那般沁人心脾，卻也能借這三分相似，暫慰九重相思。他輕擱茶盞，瓷底與檀木相觸的聲響驚破一室寂靜，“算來蓮蘅該到風奈了。這孩子自幼便心心念念要去看看，幼時尚能尋些由頭攔著，年歲愈長反倒愈難哄騙。此番宮宴上竟不顧身份與內命婦當庭爭執……”話音漸低，化作一聲輕笑，“朕若再不允準，只怕他要掀了太極殿的琉璃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