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伏遙從混沌夢境中掙脫時,窗外早已鋪滿碎金般的晨光。
他心頭猛然一顫,連忙翻身而起,指尖翻飛間已將衣袍穿戴齊整。推開木門時,一縷朝露的清香迎面拂來。
城主府正沐浴在柔和的晨靄中,廊下的葡萄葉在微風中發出細碎的聲響。正在灑掃庭除的家仆見他疾步而出,慌忙放下竹帚,躬身行禮道,“伏大人,西域時辰與東都大不相同,此刻晨光尚早,可是奴婢們驚擾了您的清夢?”
“早?”伏遙瞳孔微縮,指節不自覺地收緊。他望向天際那輪已經升得老高的朝陽,聲音里帶著幾分惶然,“竟已這個時辰了……殿下可曾起身?”
家仆抿嘴輕笑,“大人莫憂,風奈的黎明向來來得急切。殿下昨夜與林伯私語至三更,此刻尚在安眠呢。”見伏遙神色稍霽,又補充道,“林管家特意囑咐過,大人是貴客,府中各處都可隨意走動,若有什么差遣,隨時吩咐我等就是。”
燥熱的風裹挾著細沙掠過回廊,伏遙的衣袂在熱浪中輕輕擺動。他信步穿過重重院落,將這座西域奇筑的奧秘盡收眼底——不同于帝都的方正嚴謹,這里的建筑宛如沙漠中崛起的異獸:棱角分明的墻體上鑲嵌著彩色琉璃,圓錐形的穹頂在陽光下折射出迷離的光暈。前庭開闊如瀚海,議事廳的鎏金大門威嚴莊重,后宅的葡萄架下藏著幽靜的讀書處,最深處繡樓玲瓏,珠簾半卷。
轉過回廊時,恰遇祁陽與歷橫二人踏著斑駁的光影而來。他們見到伏遙時同時駐足,抱拳行禮的姿勢整齊劃一,“伏大人安好!”
伏遙唇角漾開一抹淺笑,衣袖輕拂間帶起一陣清風,“二位何必多禮?直喚伏遙名字便是。”他的聲音清越低沉,卻刻意放柔了尾音,在這燥熱的清晨里顯得格外沁涼。
祁陽方正的面容上浮著溫潤笑意,歷橫卻如修竹般挺直腰背,肅然道,“殿下既無他命,我等自當謹遵安排,伏大人又何必如此推辭謹慎?”
蓮蘅尚且口口聲聲喚著“伏大人”,他們這些近衛又豈敢逾矩?
伏遙見狀不便多言,只溫聲相詢,“二位這是要去何處?”
祁陽眉目舒展,笑若春風,“殿下既已下榻城主府,這府中安危便是我二人肩上重責,豈敢有半分懈怠?正欲巡視各處,思量夜巡人手安排。伏大人素來機敏過人,不知可否指點一二?”
伏遙低眉淺笑,“如今我身份尷尬,實在不便參與防務之事。況且祁陽隊長統領近衛多年,經驗老到,定能籌謀周全。若無他事,在下就先告退了。”說罷翩然轉身,背影在長廊盡頭漸行漸遠。
望著那抹漸逝的身影,祁陽眸中泛起漣漪,輕嘆道,“伏大人明事理,懂分寸,這般年紀就有如此氣度,著實難得。”說著拍了拍歷橫肩頭,“你這小子……還得多學著些。”當初歷橫初入近衛隊時,祁陽待他不過例行公事,眼底總藏著三分戒備。可這漫漫西行路上,少年沉穩聰慧的品性,終是化開了他心中堅冰,打消了疑慮。
歷橫垂首應聲,姿態異常恭謹。
當伏遙回到廂房時,林伯早已靜立廊下,等候多時。伏遙知道他是城主府資歷最老的仆從,慌忙上前施禮。
林伯微微欠身還禮,那雙閱盡滄桑的眼眸在晨光映照下閃爍著洞悉一切的光芒,“伏大人,殿下有請。”聲音不疾不徐,卻自有一番不容推拒的威嚴。
伏遙不敢怠慢,緊隨林伯穿過重重庭院。
花廳內,蓮蘅一改往日素雅之風,一襲玄色錦袍裹身,其上金線繡制的藤蔓紋樣自腰間蜿蜒而上,若隱若現,恍若暗夜中游走的金蛇。一頭濃密黑發高挽成髻,一支暗金色發釵流轉生輝。此刻的他,再不是月下清曇般遙不可及的存在,倒似一柄出鞘的利刃,寒芒逼人,令人不敢直視。
伏遙一時怔忡,竟忘了行禮。蓮蘅見狀,唇角微揚,“昨夜睡得可安穩?”
“承蒙殿下垂詢,卑職安眠甚好。”伏遙慌忙躬身,衣袂窸窣作響。
蓮蘅輕撫袖間暗紋,緩緩轉向林伯,“西域特有的安息香果然不凡,今夜再添些罷。”
伏遙這才恍然,原來那縈繞夢境的幽香竟是殿下恩賜。他急忙拱手,“殿下體恤,卑職銘感于心。只是……”他略作遲疑,聲音漸低,“如今局勢未明,卑職護衛職責所在,需得警醒些才好。這安息香,不點也罷。”
蓮蘅唇畔漾開一抹清淺笑意,“這一路風霜相逼,步步驚心。如今既歸風奈,正當韜光養晦之時。若連這片故土都不得安寧……”他纖長的睫毛在陽光下投下蔭翳,“那熙耀國的山河社稷,怕是要改弦更張了。”話音微頓,眸光與林伯相接時,笑意驟然凝結成冰,“至于那些暗潮洶涌的世家……宵小之輩慣會暗箭傷人,難道還敢明火執仗犯我城主府禁地?”
昨夜他與林伯挑燈夜話,將各方勢力抽絲剝繭。那些盤根錯節的權柄,相互傾軋的暗流,乃至每個家族的致命軟肋,皆在燭影搖紅間化作棋盤上的黑白子。若有人膽敢越界——蓮蘅眼底閃過寒芒——
他不介意用血與火重新書寫風奈城的法則。
林伯褶皺間漾開欣慰的笑紋,“殿下多慮了。依熙耀鐵律,擅闖城主府者視同謀逆,可先斬后奏。”他望向廊外簌簌的葡萄葉,“那些錦衣玉食的貴胄,縱有豺狼之心,又豈敢背負九族俱滅的罪名?”
這位歷經滄桑的老仆,曾見證拓月氏如日中天的榮光,也目睹過門庭冷落的凄涼。在城主府朱漆剝落的歲月里,他如古松般靜立,看世家如藤蔓般蠶食權力。而今蓮蘅歸來的腳步聲,終于驚醒了這座沉睡的雄城。
伏遙輕聲提醒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若這些百年世家懂得韜光養晦……以退為進,潤物無聲,才是真正的殺招。”
蓮蘅忽然朗笑出聲,“任他千般算計,我自有利刃破之!”剎那間,他眸中迸發的鋒芒讓伏遙恍然——眼前之人早已撕去偽裝,正如出鞘的絕世名劍,亟待在這母族故地書寫新的傳奇。
或許這便是他來風奈的初衷?
用過早飯,蓮蘅便命人擺下棋盤,“閑來無事,我與伏大人對弈一局。”
不給伏遙開口拒絕的機會。
棋局剛剛開始,歷橫疾步而來,“稟殿下,門外有自稱韋氏族長之人攜重禮求見。”
蓮蘅執棋的手在空中一頓,白玉棋子折射出冷光,“魚線未沉,就有魚兒急不可耐地上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