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叛徒……
怎會如此……
歷橫瞳孔驟然收縮,指尖在袖中微微發顫,卻仍強自鎮定地踏入廳內。他朝著座上的身影深深拜下,“參見殿下。”
“要你查的事情,可都理清了?”蓮蘅指尖的一枚棋子正映著窗外的薄光。
歷橫的腰彎得更深了,“回殿下的話,風奈城如今是姜家獨攬九鼎之勢。裘、吳、孫、柳、慕容、鄒六家看似分庭抗禮,實則不過是在姜家畫下的棋盤上爭食殘羹。至于韋家之流……”他嘴角牽起譏誚的弧度,“更是微不足道的馬前卒,只能依從姜家的吩咐行事,唯九鼎閣馬首是瞻。”
蓮蘅忽然輕笑,棋盤上“啪”地落下黑子,“姜家起勢最早,當年甚至能與外祖父一族并駕齊驅,可見其根基之深。這些年小心經營,壯大自身,又有黨羽依附,自然非同小可。其他的呢?”
歷橫的聲音突然染上寒意,“這些世家在風奈扎根多年,勢力縱橫,為了家族利益,難免會做些傷天害理,草菅人命之事,所以……哪一家的手上都不干凈。今日之盛,可以說是踏著旁人尸骨一步一步走上去的。風奈距離帝都千里之遙,城主之位空懸,老百姓即便受了什么冤屈,也無處申冤。長此以往,世家越發肆無忌憚,百姓們也變得小心翼翼,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了。”
“就像圈慣了的羊?”蓮蘅忽然抬眸,眼底似有冰刃出鞘。歷橫霎時冷汗透背,卻見那鋒芒又隱入含笑的眼波,“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歷橫轉身欲走,又禁不住心中好奇,停住步子道,“殿下,剛剛的李順……”話音未落,便聽得棋子清脆的碰撞聲。
蓮蘅輕笑,“他那般小心,沒想到還是馬失前蹄,被你給撞見了。不錯,他也是我的人,安插在近衛隊中,實際上是替我收集刺探消息的眼睛。”
這就難怪了……
難怪殿下當時要保下他一條命。
歷橫滿臉震驚,“若是這樣,他當初為何要……刺破隊中的水囊?難道……”
蓮蘅再次點頭,“不錯,也是我授意的。”
歷橫劍眉緊蹙,眼中閃爍著困惑的星火,“殿下此番安排實在令人費解……彼時黃沙蔽日,若非祁陽隊長歷盡艱險尋得伽羅阇帶回補給,近衛軍的兄弟怕是早已化作大漠枯骨……”
蓮蘅輕撫棋盤,唇畔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如此說來……你是疑我存心設局,要取那些將士的性命?”
歷橫頓時如芒在背,“卑職萬萬不敢有此妄念!”
“不妨……”蓮蘅執起一枚棋子,“由你自行揣度其中玄機。待你參透這其中真意,再來尋我問個明白,屆時,我再一一向你解答緣由,如何?”語罷,棋子“嗒”地落定,不帶一絲猶豫。
望著歷橫匆匆退去的背影,蓮蘅忽然輕笑出聲。那笑聲里浸著三分無奈,七分譏誚,隨著他手中白子一道墜入殘局。“好個老謀深算的狐貍……”他望著棋盤上星羅密布的殺招,喃喃自語,“將我放逐至此,原是要借我這把刀,剜去母族封地上潰爛多年的毒瘡……為了母妃,他竟連親兒子都肯算計,將這盤死局盡數推到我手中……”
真是個老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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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朝陽殿。
“阿嚏——”
一聲突如其來的噴嚏自御座傳來。秦顯疾步上前,躬身詢問道,“陛下可是受了寒?奴才這就傳太醫……”
龍案后的皇上抬手止住話音,指尖在奏折朱批上留下一道未干的痕跡。窗外一樹海棠正將碎影投在御前,映得皇上眉間那點無奈格外鮮活,“尋常百姓尚有三咳兩嚏,莫非朕連打個噴嚏都要驚動太醫院?不多時宮內又要傳出朕龍體違和,鬧騰得沸沸揚揚。去,沏盞參茶來。”
宮女碎步退下時,秦顯注意到皇上揉了揉眉心。當茶盞遞到御前時,他聽見皇上帶著笑意的低語,“民間常說無故噴嚏是被人惦記……不知是誰在掛懷著朕呢?”
“四殿下此刻正在風奈城呢。”秦顯適時接話,眼見皇上指節在盞沿微妙地一頓,“殿下此行必是日夜思念陛下。”
“哼。”茶湯映出皇上滿臉的無可奈何,“那小子這會兒心里不知怎么罵著朕呢,還會惦念朕?這般烈性,真不知是隨了誰……”
秦顯袖中手指緊了緊,“殿下純孝,待明白月妃故里風物之美,定會感念圣恩。若說性情…….月妃娘娘雖外柔內剛,待人接物卻最是溫婉……”
皇上眸光一凜,“你這是拐著彎說那小子的性子隨了朕?朕何時像他那般莽撞任性?臨行前連個安都不請,分明是把朕恨上了。”話音漸沉,竟透出幾分落寞。
秦顯小心翼翼道,“實在是陛下不曾將苦心說明……”
“事事都要點透,要他那腦子何用?”
正說話間,殿外傳來細碎腳步聲。小太監跪下外細聲稟報,“啟稟陛下,肖大人宮門外候見。”
皇上神色一肅,“來得正是時候,宣他進來吧。”
秦顯會意,不用皇上開口吩咐,一個眼色便帶著眾宮人悄聲退下。
肖硯卿一襲素色長衫翩然而入,衣袂間似有墨香浮動。雖已過而立之年,那通身的氣度卻愈發清雅出塵。他躬身行禮,玉簪折射出一道溫潤的光,“微臣參見皇上。”
殿內檀香裊裊,皇上的聲音自御座傳來,“起來吧。通州之事可已塵埃落定?”
肖硯卿徐徐起身,唇畔噙著抹似有若無的笑意,“陛下明鑒,通州之事已了。縱無微臣在側,三殿下也定會極力游說方家出手。畢竟……”他略作停頓,眼底閃過一絲寒芒,“能將萬家踩在腳下的機會,實在千載難逢。”
“以萬家如今之勢,單憑老三那點口舌之功,恐怕說不動方家的決心吧?”皇上語氣莫測。
“皇上圣明。”肖硯卿微微頷首,“方家原本舉棋不定,待微臣暗中周旋后,方才下定決心。臣此行來去如風,三殿下渾然未覺,此刻怕是正沾沾自喜,以為是自己辦事得力,急著向二殿下表功呢。”
皇上忽然輕笑,那笑聲卻讓殿內溫度驟降,“萬家那邊可有動靜?”
“十萬兩黃金。”肖硯卿手指在空中劃出一個優雅的弧度,“只為買方家息事寧人。更許諾保方氏子弟仕途坦蕩,世代榮華……”
“好大的手筆!”皇上猛地拍案,“朕的朝堂,何時成了他萬家兜售官爵的市井之地?”
肖硯卿不疾不徐道,“萬家如今是病急亂投醫,為壓下此事,怕是連身家性命都敢許出去。”
“那個惹是生非的萬家嫡子呢?”
“表面禁足思過,實則金屋藏嬌。”肖硯卿眼中掠過譏誚,“生怕方家哪個不要命的,提著刀上門討個公道。”
皇上凝視著殿外的日光,語氣森然,“這棵盤踞朝堂多年的毒藤,是時候清理清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