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家仆人聞言一怔,躬身道,“家主的意思是……”
裘家家主負手而立,錦袍在晚風中輕揚,唇邊噙著意味深長的笑意,“府上的人被城主府羈押,若我這個家主毫無作為,豈不讓滿城看輕了裘家?更何況……”他抬眸望向九鼎閣的方向,琉璃瓦在陽光下泛著血色般的光暈,“這滿城風雨中,多少雙眼睛正盯著呢。該演的戲碼,自然要演得周全。只是……”
話音戛然而止,唯有那雙深邃的眼眸中,暗潮洶涌。
在九鼎閣浸淫數(shù)十載,便是朽木也能嗅出其中玄機。
想拿裘家當問路石?他豈會做這等賠本買賣。風奈城積弊如沉疴,四殿下既欲刮骨療毒,此刻貿然出頭,無異于飛蛾撲火,以卵擊石。
錦簾輕掀,他從容落座。
九鼎閣中哪有什么同舟共濟?不過是群各懷鬼胎之輩,為著各自算計,勉強維持著表面的太平罷了。
那位姜太公看似慈眉善目,可但凡礙了姜家前程的,哪個不是落得個凄慘收場?如今風奈城風云變幻,裘家何不獨善其身,靜觀這盤大棋終局,再擇明主而事?
老仆滿臉惶惑,“可少爺確確實實被城主府拿走了,想他自小錦衣玉食,何時受過這等屈辱?您要是不去要人,還不知要遭多少罪呢!”
“要人?”裘家主冷笑著道,“這些年裘家蒸蒸日上,下頭的小輩養(yǎng)尊處優(yōu),個個眼高于頂。平日里仗勢欺人,驕縱成性,苦口婆心的教誨全當耳旁風。”他眸色漸沉,“人教人千遍不會,事教人一次就懂。此番磨難,正是他們認清天高地厚的好機緣。經此一事若是能醒悟懂事些,倒是他的造化了。”
仆人噤若寒蟬,只得揚鞭驅車。馬車在城主府朱門前徘徊兩轉,終是調轉馬頭,悄然隱入長街盡頭。
大門前這般動靜,自然是轉瞬便傳到了蓮蘅的耳中。
他眼尾微挑,眸中泛起興味盎然的光暈,“真是有趣。這小小風奈城,竟是臥虎藏龍之地。九鼎閣里養(yǎng)出的眾生相——韋族長粗糲皮相下藏著七竅玲瓏心,姜太公執(zhí)棋笑看滿城皆為枰上子,更有那裘家……”忽地輕笑出聲,“好一根運籌微末的綿里針。”
林伯執(zhí)壺斟茶,澄澈茶湯在青瓷盞中漾開漣漪,“老人常言,澄江靜如練時,魚龍俱潛淵。如今殿下翻云覆雨手攪動一池春水,倒叫那些錦鱗們現(xiàn)了真顏色。”
“難得裘家家主有這等魄力。”蓮蘅執(zhí)起茶盞,“人家既以瓊琚相贈,我們便該報以木桃。吩咐下去,裘家公子哥兒給個教訓便是,莫要太過。可別把這沒見過苦難的貴公子給嚇著了,回頭不好交代。”
林伯恭敬應是。
“伏大人可安好?”蓮蘅忽而轉眸,字句中透著關心。
林伯眉間浮起憂色,“夜里睡得不好,人也沒什么精神。服侍他的小廝傳話來說,已問過伏大人的意思,并未招大夫進門。”話音未落,忽見殿下指尖微滯,盞中茶面泛起細密漣漪。
“心魔纏身之人……”蓮蘅聲音輕得似一片落羽,“縱有良醫(yī)千種,不若自渡。萬事還得自己想通,否則……終究是無用。”
“老奴多嘴,”林伯試探道,“殿下似乎對伏大人的過往了然于胸?”
蓮蘅道,“談不上有多清楚,只能勉強算……有些了解吧。”
林伯微笑著道,“殿下對伏大人尤為重視,這何嘗不是一份恩典。”
這一聲重視語調微變,透露出些許的小心。
蓮蘅輕輕一笑,看似漫不經心地道,“人活一世,能碰到聊得來的人并不容易。我自幼長在宮廷,見慣了爾虞我詐、陽奉陰違。當權力在手時,人人都對你小心翼翼、奉若神明。但當你失勢時,從前刻意討好的笑臉轉瞬便會成為剔骨的刀子,讓你寸步難行。像伏大人這般真實的人,并不多見。”
林伯不再追問,眼神中閃過一抹心疼。
此刻伏遙蒼白的面容已暈開幾分血色。
忽聞“撲棱”一聲,但見鐵羽破空而來,那只哨鷹如墨色閃電般掠過窗欞,羽翼翻飛間掀起凜冽罡風。它穩(wěn)穩(wěn)落在伏遙玉臂之上,金眸如炬,利爪卻極輕地扣住她腕間紅繩,分明是猛禽,偏生做出依人姿態(tài)。
伏遙輕笑,指尖捻著風干的鹿脯。那猛禽低頭啄食時,竟將冰涼的喙輕輕抵在她眉心,翎羽摩挲間似在訴說別后思念。
這般親昵,倒像當年在暗影司的兵器庫里初見——滿室寒光凜冽的刀劍中,唯獨那雙金色的鷹眼與她隔空相望。彼時這扁毛畜生被鐵鏈鎖著,羽翼稀疏卻仍挺著嶙峋胸骨,像極了她從火場爬出來那夜,在月光下看見的自己投在墻上的影子。
所以當身為榜首的伏遙拒絕武功秘籍以及各種珍寶、秘藥時,暗影司的上峰也不禁對她刮目相看。
躲在暗處靜靜觀察的蓮蘅,更是露出‘不愧是你’的表情。
自此,他們相依為命,像是宿命的伙伴。
如今這猛禽已養(yǎng)得油光水滑,卻仍保持著當年的烈性——它能將探子的眼珠啄成血窟窿,也會在雪夜用體溫為她暖手。此刻西行路上的腥風血雨忽然涌上心頭,那些借它銳目避開的毒瘴與埋伏,都化作掌心下微微顫動的羽毛。
溫馨忽被一聲銳鳴撕裂。哨鷹頸羽炸開如玄鐵盾牌,金眸死死盯住門外滿面笑容的身影。
十四剛跨過門檻,忽見一道黑影挾風襲來,驚得他倒退三步,“沒良心的東西!上月喂你的肉干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伏遙只得以哨音下令,吩咐哨鷹離開屋子。
十四大步湊到身前,“老大可曾見著外頭的好光景?城主府的衛(wèi)兵滿城追捕,那些個錦衣玉帶的世家公子,如今都成了階下囚——咱們這位殿下,怕是要將這潭死水攪個天翻地覆呢。”
“百年沉疴,非猛藥不可醫(yī)。”伏遙輕輕側首,低聲道“殿下既執(zhí)刮骨刀,自然要剜盡腐肉。”
十四忽然斂了笑意,“祁陽他們各有職守,倒剩我一人連個說話的伴兒也沒有。老大,若往后在風奈的日子都這般,那也太無趣了吧。”
伏遙凝視著這個在血火中長大的少年,“怎么?在刀尖上起舞久了,反倒不會腳踏實地行走了?十四,這本該是你……”話音忽滯,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這本該是你們這個年紀,最平常的活法。”
“可我……”十四怔忡地望著自己布滿繭痕的掌心,仿佛看著陌生人的軀殼,“早被淬煉成另一把兵器了。”
伏遙的聲音輕得像飄落的羽,“你的人生尚如初升新月。若能洗凈掌中血,堂堂正正走在青天白日下……不如歸去。”
“老大!”十四驚呼,“暗影司的規(guī)矩你最清楚……縱是化作幽魂,魂魄上也要刻著暗影司的老尹!當年云歸的結局……你不會是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