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奈城的街巷里，誰人不識那輛鐫刻著歲月紋路的姜家馬車？檀木車轅上暗紋流轉，錦緞車簾間暗香浮動，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響，恰似一聲聲矜持的告誡。

路旁行人紛紛垂首，連眼風都不敢掠過車簾——十年前那場血淋淋的教訓，至今仍在坊間流傳。那個因驚鴻一瞥便被馬鞭奪去性命的可憐人，化作城民心中永不消散的蔭翳。

當馬車在城主府前停駐時，圍觀的人群已如潮水般層層疊疊。無數脖頸如春筍般伸長，無數耳語在空氣中交織，“姜家竟真遣人來了！”

“莫不是哪位管事代行！”

“總不至于是……”

所有的揣測都在那位老者踏出車廂的瞬間戛然而止。檀木拐杖叩響石階的聲響里，整條長街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那竟是姜太公親臨！

此刻的姜太公與九鼎閣中那位睥睨眾生的智者判若兩人。紫檀拐杖支撐著佝僂的身軀，錦袍下擺沾著路途風塵，每步蹣跚都似在丈量歲月的重量。當渾濁的目光掠過門匾上斑駁的朱漆，恍惚間又聽見父親咽氣前的嘶鳴，“拓月氏竊取的何止是城主印信？那本該是我姜氏百年榮光啊……你務必要爭氣，振興家業，拿回本該屬于我姜家的榮耀！”

枯瘦的手指在袖中攥緊，青筋如老樹虬枝暴起，卻在對衛兵開口時化作春風般的溫潤，“勞煩軍爺通傳，老朽姜氏族長，求見四殿下。”

那衛兵甲胄鏗鏘，眼底凝著帝都帶來的傲霜。

在他眼中，這風奈古城里的所謂世家，不過是井底之蛙自封的虛名罷了。漫不經心地擺手，“候著。”轉身時鐵靴踏碎一地驚詫，鎧甲折射的冷光，恰似給這場未完的謁見蒙上了一層薄霜。

那街頭巷尾的圍觀百姓，此刻無不瞠目結舌，如見神跡。這可是風奈城中呼風喚雨的姜太公啊——那位跺跺腳便能令城池震顫，抬抬手便可遮天蔽日的風云人物。

而今竟在城主府前，被區區一個守門衛兵喝令退避？

眾人屏息凝神，目光如織，紛紛窺探著這位權貴的面色。卻見姜太公神色如古井無波，聞聲竟恭順地退后兩步，低眉順目間不見半分慍色。

人群中頓時泛起陣陣漣漪般的私語，“姜太公何曾受過這等折辱？如今為了心頭肉般的孫兒，連一世威名都棄若敝屣了。”

“城主府未免太過猖狂，姜太公終究是年高德劭之人，豈可如此輕慢？”有人扼腕嘆息。

旁側卻傳來一聲冷笑，“呵，縱是龍子鳳孫犯法亦與庶民同罪，何況姜家不過是個商賈之家？四殿下乃真龍血脈，姜家在皇家威嚴面前，不過螻蟻爾！”

此言一出，眾人噤若寒蟬，唯有點頭稱是。

姜太公對周遭議論恍若未聞，心中百轉千回，正盤算著面見四殿下時的萬全之策。豈料傳令侍衛疾步而出，朗聲宣告，“四殿下正在會客，此刻不便相見。”

霎時間，姜太公面色陰沉如墨，仿佛暴雨將至的天穹。

他千算萬算，卻未料到四殿下竟使出一招“閉門謝客”。這軟綿綿的應對，恰似重拳擊絮，讓他滿腔謀略盡數落空。

老謀深算的眼中精光一閃，姜太公忽然踉蹌上前，聲音顫抖著質問，“今日城主府無故上門拿人，究竟是何道理？我姜家世代清白，從無作奸犯科之舉。我那孫兒更是淳厚本分，莫非……是抓錯了人？”話音未落，蒼老的身形微微搖晃，將一個憂心忡忡的祖父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衛兵鐵甲森然，早已得了授意的他此刻不過與姜太公演著一出心照不宣的戲碼。

他面容冷峻如鐵，聲音不帶一絲波瀾，“近衛隊執法，自有其章法。四殿下仁德寬厚，只要令孫清白無虞，此番請回府中不過是例行問詢。待水落石出之日，自當安然送回，老大人不必憂心。”

姜太公此番登門，豈是來聽這番冠冕堂皇的推諉之詞？

他心中冷笑連連，面上卻不得不維持著世家大族的體面，蒼老的聲音里暗藏鋒芒，“不知……府中可已查問完畢？老朽那孫兒自幼體弱多病，需日日服藥調理。若已有定論，還望容老朽帶他歸家調養。”

衛兵一時語塞，正躊躇間，忽見朱漆大門內緩步走出一道清癯身影。那衛兵如見救星，當即躬身行禮，“伏大人！”

伏遙負手而立，玄色衣袍在風中微微拂動。他目光如電，直直望向姜太公。四目相接的剎那，似有寒芒迸濺。

伏遙在那雙眼睛里看到了深不見底的城府，那目光陰鷙如蟄伏多年的毒蟒，吐著猩紅的信子，隨時準備給予致命一擊。而姜太公所見，卻是少年人獨有的銳氣與鋒芒，那通身氣度仿佛歷經生死淬煉，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肅殺之氣。

伏遙拾級而下，步履從容，聲音卻冷若冰霜，“姜族長，令孫已親口招認驛館殺人拋尸一案。如今人證物證俱在，已收押候審。今日，怕是帶不走了。”

姜太公如遭雷擊，枯瘦的手指微微顫抖。

他千般算計，萬般謀劃，卻獨獨沒料到城主府竟敢如此明目張膽地栽贓構陷。那“殺人兇犯”四字猶如一柄利劍，直刺他心口。

難道這朗朗乾坤之下，當真要上演一場指鹿為馬的荒唐戲碼？

伏遙話音未落，姜太公眼中已掠過一絲驚瀾，隨即化作雷霆震怒，“荒謬絕倫！我孫兒與驛館血案素無瓜葛，其中必有蹊蹺！”此刻他尚存三分克制，言辭間猶帶客套，只因愛孫性命懸于他人之手。

伏遙卻毫不留情地斬斷這份體面，“令公子親口招供，將作案始末和盤托出，字字確鑿，何來誤會之說？”

姜太公眸中寒芒驟現，殺意如霜，“莫非……是嚴刑逼供？人命關天的大案，若無真憑實據便妄下定論，只怕難服天下悠悠眾口！”

伏遙氣定神閑，“姜族長稍安勿躁，待定罪詔書昭告天下，真相自當水落石出。”

姜太公心中一凜，深知詔令若下，便是鐵案難翻。屆時縱使劫法場救得孫兒，也只能令其隱姓埋名，永世不得見光。他面色陰沉如鐵，“老夫要即刻面見孫兒！”

伏遙巋然不動，“此時多有不便，改日自當安排親眷相見。”

姜太公怒極反笑，“若老夫偏要今日一見呢？”

伏遙身形如松，聲若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那便唯有踏著守衛尸首，強闖城主府。不過容下官提醒——擅闖官邸，罪同謀逆，當誅九族。”字字如刀，在暮色中劃出一道凜冽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