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潮濕像塊浸透的棉絮,死死壓在明德中學高三(7)班的玻璃窗上。方墨握著粉筆的指尖已經發白,黑板上未寫完的「議論文寫作要點」在冷凝水的侵蝕下,暈染成模糊的墨團。當他準備擦去重寫時,粉筆突然在掌心碎裂,尖銳的斷口劃出細小的血痕,血珠滴落在講臺的瞬間,教室里的日光燈「滋啦」一聲全部熄滅。
黑暗來得猝不及防,卻并非徹底的漆黑。監控探頭的幽藍光線在教室游走,如同深海中徘徊的燈籠魚。方墨的視網膜殘留著光明消逝前的殘影——多媒體屏幕不知何時切換了畫面,原本的作文范例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循環播放的《科舉圖錄》木版畫。畫中身著襕衫的考生蜷縮在狹小的號舍里,案頭油燈搖曳的光暈,竟與監控的冷光詭異地重疊。
「老師,我的作文……」前排林小滿的聲音帶著哭腔。方墨摸索著打開手機電筒,光束掃過少女顫抖的平板。屏幕上,本該是青春校園題材的作文,此刻卻工整排列著「破題、承題、起講」的八股格式,字跡遒勁如柳體楷書,文末赫然蓋著「景祐三年禮部謄錄院」的朱紅印章。油墨的氣息混著潮濕的霉味鉆進鼻腔,方墨突然想起上周在舊書市場淘到的《宋版科舉墨卷》,那些百年前的紙張,似乎也是這般腥甜的腐朽味。
教室的空調出風口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方墨抬頭望去,懸掛在天花板的監控攝像頭正在緩慢旋轉,鏡頭紅燈閃爍的頻率,竟與他加速的心跳重合。多媒體設備突然自動啟動,投影儀將《科舉圖錄》的畫面投射在每個學生的桌面上,電子學號在光影中扭曲變形,「20250301」變成「天字號第一」,「20250302」化作「地字號第二」。后排男生突然發出壓抑的悶哼,方墨循聲看去,只見那少年的課桌正在木質紋理間裂開縫隙,細密的格柵如活物般生長,將他困在微型的科舉號舍里。
冷汗順著方墨的脊背滑進腰帶,他下意識去摸口袋里的銅鈴——那是冷紅玫從校史館深處帶回的宋代古物,據說曾懸掛在白鹿洞書院的魁星閣。銅鈴剛觸到指尖,講臺突然傳來「咔嗒」脆響。泛黃的教案從夾層滑落,方墨彎腰去撿,卻見空白的紙頁上,朱紅色的字跡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是朱熹批注的《白鹿洞學規》,每一筆都帶著金石般的鋒銳,墨跡未干,在幽藍光線中泛著暗紅,像凝固的血液。
「這不可能……」方墨的低語被突如其來的鈴聲切斷。不是上課鈴,而是某種古老的編鐘敲擊聲,從教室四面八方涌來。他的喉間突然泛起鐵銹味,想要開口卻發不出半點聲響,只能驚恐地看著自己的聲帶位置,浮現出半透明的北宋御史臺密卷虛影,朱批的「風聞奏事」四字在空氣中明滅,最后化作鎖鏈般的符文,將他的喉嚨死死纏住。
「先生且慢。」
沙啞的男聲從教室角落傳來。方墨猛地轉身,看見最后一排站起個身著月白色襕衫的身影。那人手持線裝書,書頁間漏出的不是鉛字,而是正在空中漂浮的活字。「遵循《朱子讀書法》,當循序漸進。」那人將書冊平攤,墨跡化作流光,在教室地面鋪成《京兆府小學規》的木雕紋樣,「先生何不試試分齋教學?」隨著話音落下,方墨喉間的符文突然崩解,他劇烈咳嗽著,嘗到了混著鐵銹味的新鮮空氣。
銅鈴在口袋里發燙,方墨的意識突然被拽入黑暗。他「看」到了南宋淳熙年間的岳麓書院,自己身著山長服飾,正在校訂《四書章句》。火把的光芒照亮院墻上的皇榜,「學禁」二字刺得人眼眶生疼。官兵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手中的火把將《四書》刻本點燃,火焰舔舐書頁的噼啪聲中,他聽見自己沙啞的吶喊:「書院興,則文脈不絕!」
現實與虛幻在這一刻重疊。方墨睜開眼,發現講臺上的教案已變成可拆解的活字模塊。他鬼使神差地將「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五塊字模排列成行,教室的幽光驟然轉暖,學生們課桌上的號舍格柵開始發出細微的斷裂聲。但危機并未解除——冷紅玫的緊急通訊在腕表上閃爍,附帶的照片里,校史館宋代「鎮學鐘」的銘文被篡改,「咸平三年鑄」的字樣下,隱約透出昭和年號的刻痕。
方墨握緊銅鈴,鈴聲清越如《樂書·八音》中的編鐘,卻在某個音階處陡然走調——那是被替換成宋代「禁樂令」殘譜的干擾頻率。當他再次翻開學生們的作文,飄落的不是電子文檔,而是帶著蘇黃墨韻的《寒食帖》殘片。在某片燒焦的紙角,方墨拼出胡瑗《學規》的斷句:「學者須是潛心積慮,優游涵泳」。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夕陽穿透云層,將教室后墻的《清明上河圖》望火樓投影拉得很長,仿佛在警示著什么。
方墨深吸一口氣,將活字模塊重新排列。這一次,他拼出的是《文心雕龍》的「通變」二字。隨著最后一塊字模歸位,整間教室的監控光束突然轉為溫暖的琥珀色,學生們困惑的面容重新清晰起來。而在地下三層,冷紅玫的手電筒光束照亮了宋代「鎮學鐘」的背面,那里刻著半闕被鑿去的銘文,依稀可辨「書院興,則文脈不絕」的字樣。潮濕的空氣里,方墨聞到了墨香混著松煙的味道,那是千年前書院里,學子們研磨時散出的,屬于文明傳承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