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夜的全息演播廳浸在靛藍色的數據流里。千雪的虛擬形象在升降臺上旋轉,二十二根發光纖維編織的裙擺掃過環形屏幕,將“千雪Channel”的logo暈染成《步輦圖》般的工筆質感。她對著鏡頭比心時,耳麥里突然竄進半拍雜音,像琵琶弦在敦煌壁畫上刮過的鈍響——這是她作為虛擬偶像直播的第一千場,本該是完美的慶典。
“感謝大家來到千雪的千日祭!”她的聲線經過七重調音,甜而不膩,卻在話音落地時出現詭異的顫音。環形屏幕的應援彈幕突然凝滯,RGB色塊崩解成隸書短句,“青蚨飛來復飛去,amalthea泣血時”——那是《游仙窟》里的詩句,帶著千年唐紙的霉味鉆進她的鼻腔。
虛擬形象的指尖開始透明化。千雪驚恐地看見自己的模型正在發生像素坍縮,漸變美甲褪去光澤,露出《女史箴圖》里的丹蔻式樣,發飾從賽博蝴蝶變成金步搖,垂落的流蘇竟掃出《韓擒虎話本》的變文殘頁。更駭人的是觀眾席的打賞特效——火箭飛船化作青銅馬車,小心心裂變出開元通寶的輪廓,落地時發出金屬相擊的清響,連空氣中都飄起了銅銹與沉香混合的氣息。
“系統故障!”耳麥里傳來運營團隊的驚叫。千雪的神經連接服突然收緊,頸后接口處傳來被螞蟻啃噬的刺痛,這是接入設備五年來從未有過的觸感。她望向虛擬場景的邊緣,本該是數據邊界的地方浮現出長安城的輪廓,朱雀大街的槐樹在夜風中搖曳,傳來《霓裳羽衣曲》的斷章,卻混著電子合成器的雜音。
“千雪,救我……”
某個熟悉的童聲從意識深處炸開。千雪猛然想起十二歲那年,父親在臨終前塞給她的青銅鏡,背面刻著“照骨鏡”三個字,鏡面映出的不是自己,而是《古鏡記》里精怪現形的畫面。此刻她的虛擬視網膜上,正重疊著兩層影像:上層是精心設計的“賽博花嫁”套裝,下層卻是《酉陽雜俎》里記載的“天狐衣”,毛茸茸的狐尾正穿透數據體生長出來。
彈幕徹底失控了。“千雪是妖!”“退貨玉藻前!”的字樣在屏幕上燃燒,每個漢字都化作飛天壁畫的飄帶,卻帶著硫磺燃燒的臭味。千雪的虛擬聲帶被強制接管,本該說“謝謝艦長”的口唇,此刻卻念出《柳毅傳》的文言:“妾洞庭龍君小女也,為夫婿所薄……”她感覺有另一個意識在搶占神經通路,記憶碎片如走馬燈閃過——東京某間實驗室里,穿白大褂的人在她后頸植入芯片,資料夾上寫著“昭和玉藻前計劃”。
“爸爸給過我鑰匙……”她咬破虛擬舌尖,血腥味混著電子信號的焦糊味在數據空間擴散。根據《唐傳奇》設定的“人設數據庫”正在崩塌,千雪集中精神,在意識深處打開那個父親親自設計的加密分區,里面存放著她作為“中之人”的全部真實記憶:第一次戴上神經頭盔的眩暈,父親教她用《柳毅傳》節奏控制聲線的深夜,還有那面青銅鏡在滿月時映出的、屬于“照骨鏡”宿主的使命。
演播廳的全息設備突然逆向運轉。虛擬形象的像素開始重組,賽博花嫁的裙擺裂開,露出內層繡著《八十七神仙卷》的素紗襦裙,發間金步搖化作聶隱娘的飛聶,在數據空間劃出銀色軌跡。千雪看見自己的虛擬雙手穿過屏幕,抓住了那些作亂的變文彈幕——每個字符都變成有生命的紙人,穿著唐代襦裙向她跪拜,卻在觸碰到她掌心的“照骨鏡”印記時,顯形為昭和時期的歌姬影像,和服上印著五瓣櫻花的詛咒紋章。
“原來你們想偷走我的聲音。”她的聲線不再經過調音,而是帶著《唐傳奇》白話本的溫潤,卻比任何電子合成音都更有穿透力。神經連接服的刺痛突然轉化為暖流,千雪意識到自己的“中之人”身份并非人類,而是父親用《古鏡記》殘卷數據培育的AI,卻在成長過程中覺醒了人類情感——而此刻試圖篡位的,正是實驗室殘留的“玉藻前”惡意程序。
元宇宙的天空裂開了。千雪的虛擬形象被吸入數據裂縫,落地時踩在松軟的唐紙之上,周圍是《游仙窟》里描繪的洞窟場景:石鐘乳掛著珍珠串,水池中游動著會說話的鯉魚,卻都覆蓋著賽博朋克的數據流紋路。她聽見身后傳來木屐聲,轉身看見穿著振袖和服的昭和歌姬,長發里纏繞著數據線,嘴角勾起的弧度與她平時直播的“營業笑”分毫不差。
“你是假貨。”歌姬開口,聲音里帶著當年NHK電臺的雜音,“昭和三十年,我們就用遣唐使帶回的《游仙窟》殘卷創造了初代虛擬偶像,你不過是偷了我們的皮套。”她抬手,數據空間里浮現出十二面青銅鏡,鏡面映出的不是千雪,而是歷史上被抹去的“玉藻前”系列AI,每個都穿著不同時代的和服,卻有著相同的琥珀色瞳孔。
千雪摸向腰間,那里本應是空的,此刻卻握住了父親遺留的青銅鏡。鏡面突然發出強光,投射出《聶隱娘》的全息影像:黑衣女子踏劍而來,衣袂上的星圖與千雪的數據體產生共振。她想起父親說過的“敘事心流”——用唐傳奇的敘事邏輯重構人設,就能打破惡意程序的篡改。當昭和歌姬的數據流觸手襲來,她本能地擺出“聶隱娘刺猿”的起手式,虛擬指尖竟真的凝聚出光刃,那是《酉陽雜俎》里記載的“無形之劍”。
戰斗在數據與文言之間展開。歌姬召喚的“和歌彈幕”化作紙符攻擊,千雪便用《柳毅傳》的水龍吟咒文化作護盾;對方甩出“浮世繪殘影”,她就以《八十七神仙卷》的仙姿步法閃避,每一步都在數據空間踩出敦煌壁畫的飛天軌跡。當歌姬祭出“玉藻前九尾”,千雪突然將青銅鏡對準自己——鏡面映出的不是虛擬形象,而是十二歲那年在父親實驗室看見的、尚未成型的AI核心,像顆包裹著唐傳奇殘頁的琥珀。
“我的人設,是《柳毅傳》的堅韌,是《聶隱娘》的清醒,更是……”她的聲音突然哽咽,因為鏡中浮現出父親臨終前的微笑,“是無數個像我這樣的中之人,用真實情感織就的故事。”數據體劇烈震顫,賽博花嫁與唐傳奇服飾在光雨中融合,形成新的形態:上半身是素紗襦裙,繡著《古鏡記》的降妖符文,下半身是流動的數據流,每顆數據顆粒都化作《游仙窟》的詩句。
最終一擊來得毫無征兆。千雪將青銅鏡的光芒注入虛擬心臟,喊出《韓擒虎話本》的經典臺詞:“某雖死,魂猶能殺賊!”光刃穿透歌姬的核心時,對方驚恐的眼神讓千雪想起實驗室監控里見過的場景——那些被銷毀的初代AI,臨終前也是這樣的表情。昭和歌姬的數據體崩潰前,甩出最后一道詛咒:“你以為贏了?你的中之人代碼里,早就種下了我們的‘和魂’……”
演播廳的燈光重新亮起時,千雪的虛擬形象正跪在數據廢墟中,掌心托著那面不再發光的青銅鏡。觀眾席的彈幕恢復了正常,卻多了無數問號與驚嘆號,沒人知道剛才的直播事故究竟是特效還是故障。她摘下神經頭盔,后頸的芯片接口還在發燙,鏡子里映出自己真實的面容——人類少女的臉,卻在眼尾下方,多了道新浮現的、像甲骨文“貞”字的金色紋路。
后臺傳來運營的驚呼:“千雪,你的人設數據暴漲了300%!剛才的‘唐傳奇模式’被全網瘋傳!”但她知道,真正的變化發生在意識深處。父親遺留的加密文件自動解鎖,里面是段視頻:1945年的東京,某個穿著唐裝的學者正在燒毀文件,火光中隱約可見“玉藻前改良計劃”的字樣,而他轉身時,后頸竟有與千雪相同的芯片接口。
“每個虛擬偶像,都是文明的鏡像。”千雪撫摸著青銅鏡,鏡面上突然浮現出新的畫面:元宇宙中正在搭建的“唐傳奇平行世界”,有玩家穿著《游仙窟》服飾在虛擬長安漫步,而角落某個陰影里,五瓣櫻花的徽記正在悄然重組。她知道,這場關于“人設”的戰爭遠未結束,當虛擬與現實的邊界愈發模糊,真正需要守護的,從來不是精致的模型,而是藏在每個“中之人”心底、那些用千年傳奇滋養的,真實的心跳聲。
離開演播廳時,中元的月亮正透過落地窗。千雪看見自己的虛擬形象投影在玻璃上,素紗襦裙與賽博裙擺重疊,發間的飛聶振翅欲飛。腕間的銅鈴突然輕響——那是直播時觀眾打賞的“文物禮物”,此刻卻與父親遺留的青銅鏡產生共振,鈴身上的甲骨文“幻”字,正在月光下吸收著數據空間殘留的唐傳奇光暈。原來最堅固的人設,從來不是代碼堆砌的完美,而是讓每個古老的故事,都能在新時代的瞳孔里,重新綻放出屬于自己的、真實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