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ion1：九點鐘的起舞

2004年7月25日，星期天早上九點。

那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早晨，但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因為它是我第一次走進舞蹈教室的日子。

“快點啦昱倫！遲到了就丟臉了！”媽媽在前頭大步流星地走著，手上還拎著一袋剛炸好的油條。

“哎呀，為什么要那么早啊……”我拖著腳，背著水瓶，穿著有點不合身的運動褲，臉上寫滿了不情愿。

陽光透過教室高大的玻璃窗灑進來，照在地板上，光線和地板的反光讓我有點暈。木地板閃著油亮的光，墻上的鏡子把我的整個身體毫不留情地反射出來。那一瞬間，我看到鏡子里的自己——一個略顯圓滾的小胖子，站在人群中像極了誤闖現場的路人。

“來，男生站這邊，女生站那邊，大家先自我介紹一下?！崩蠋煹穆曇羟宕嘀袔е还赏馈?/p>

我站在最角落，低著頭不敢說話。教室里幾乎都是成年人，只有我和另一個小孩。

她站在女生那一排的末端，穿著白色T恤和粉色運動裙，頭發扎成兩束小辮子，皮膚白皙，眼睛大大的，臉蛋像洋娃娃一樣。

“我叫瑩瑩，今年十歲。”她大方地舉手，還對我笑了一下。

我點點頭，心想：她看起來也不怎么想來跳舞吧。

不過，接下來的事實證明——她可是個天才級的乖學生，跳舞又快又準，還記得每一個動作。而我，連“基本步”都分不清是左腳先還是右腳先。

“昱倫，不要站著不動啊！基本步，出腳！一、二、三！”老師皺著眉頭喊我。

“哦哦……那個……老師，等一下，我左腳找不到……”我慌亂地抬腳，結果腳一滑，差點摔在原地。

全班一陣竊笑，我的臉瞬間燒起來。那時候的我真希望自己是空氣，直接消失在教室里。

可瑩瑩沒有笑我，她小小聲地說：“左腳在那邊啦?！边€偷偷用腳點了一下我正確的位置。

從那天開始，我在每個星期天早上九點，都會踏進這間舞蹈教室，笨拙地、勉強地、慢慢地學習拉丁舞。

剛開始，我并沒有覺得這有什么特別。只是覺得這像被安排的補習課，反正來就來吧。但那年夏天的汗水和旋轉，終將會成為我青春記憶中，最閃耀的一個片段。

Section2：汗水與笑聲的教室

一個月后的某個星期天，我終于不再站在鏡子最角落的位置了。

“昱倫，這節你來試試看帶女伴轉身?！崩蠋熍牧伺奈业募?，把我推上前。

我僵硬地站在場中，不敢看向對面，直到一雙小手輕輕搭上我的手掌。

是瑩瑩。

“別緊張，我會配合你啦?！彼吐曊f，眼睛彎成一對月牙，笑得像風輕輕吹過水面。

我點了點頭，嘴唇動了動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音樂——開始！”老師在音響前喊了一句，拉丁節奏就像洪水般沖進教室。

一、二、三、Cha-Cha，一、二、三、Cha-Cha。

我拼命想著動作順序，左腳、右腳、旋轉、后退……汗水已經爬滿我的后背，而我的額頭正滴著汗，差點滴到瑩瑩的手上。

“昱倫，你的節奏太快啦！不是追公交車??！”老師忍不住大聲提醒。

“對不起對不起！”我一邊慌張解釋，一邊踩到了瑩瑩的腳。

“哎喲！”她輕輕叫了一聲，皺著眉，卻沒松手。

我急得快哭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沒事沒事，我腳厚，不疼?！彼肿煨χ参课?。

這句“我腳厚”，意外地緩和了我的緊張，也逗得旁邊的小朋友都笑起來。教室的氣氛也一下輕松了。

從那節課開始，我們開始經常一起練習。她動作標準，記憶力超強，我則像只學不會翻滾的倉鼠，每個動作都要記上五六次才不出錯。但她從不嫌棄我，還會一邊做動作一邊說：“你跟著我走就對啦！”

慢慢的，我也能分清楚哪些是Cha-Cha，哪些是Rumba。雖然我還是記不住“LockStep”和“NewYork”的英文名，但我知道“那個屁股要轉出去的步”就是老師說的NewYork。

每一節課結束，教室都會彌漫一股混合了汗味、洗衣精和青春的味道。木地板上的汗印像是一道道證據，記錄著我們曾經跌倒、站起、轉錯圈、踩錯步……但也笑過、跑過、在音樂中試著變好。

那時候我還不懂什么叫“熱愛”，只知道：如果有人愿意在你笨拙的時候陪著你笑，那種感覺，大概就很接近快樂了。

Section3：第一場小考驗

“下個星期天是家長觀摩日哦！”老師像丟炸彈一樣說完這句話，整個教室頓時鴉雀無聲。

“我們會安排每對小朋友跳一段Cha-Cha。爸媽會來看你們跳得怎么樣，也會拍照、錄像……”老師笑瞇瞇的，但我只覺得胃里一陣翻騰。

爸媽要看我跳舞？

我腦中閃過幾個畫面：爸站在角落拍視頻，媽大聲說“那個誰是你哥嗎？怎么比你跳得好！”然后拉著不認識的叔叔阿姨來點評我那雙一直抖的腿……

而更讓我心煩的，是老師的另一句：“也許我們會試著換換舞伴看看，大家要學會和不同人配合?！?/p>

我偷偷看了瑩瑩一眼。

她正在和另外一個男生練習基本步，動作流暢極了，臉上還帶著笑。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心里有點悶。

“昱倫，你在看什么？”哥哥突然湊到我旁邊，一臉壞笑。

“看什么啦！”我耳朵一熱，往旁邊一閃。

“哎呦，臉紅了欸！”哥哥笑得差點沒把腰閃到。

“別吵啦！”我小聲反駁，心跳卻有點加速。

晚上回家，我默默在鏡子前練了兩個小時。轉圈、踏步、舉手、放下，每個動作都重復到腳酸手抖。爸媽看我那么認真，還以為我開竅了，連飯后都沒逼我去背英文單詞。

終于到了觀摩日那天。

教室被裝飾得像個小舞臺，彩帶、氣球、還有臨時架起的燈光。家長們一字排開坐在椅子上，手里都拿著手機或相機。我穿著那套黑色拉丁練功服，頭發被媽媽強行抹了發膠，硬生生立起像刺猬。

“等下你跟詩涵跳?！崩蠋熍呐奈壹绨颍拔覀儊睃c新組合。”

我愣?。骸安皇歉摤搯?？”

老師沒聽見，繼續安排下一組。

詩涵是哥哥的舞伴，舞跳得很好，但我卻覺得心里有點失落。

站在詩涵對面，我照著節奏跳完了整段Cha-Cha。動作沒出錯，節奏也跟得上，老師點了點頭，但我卻高興不起來。

而在我后面一組，是瑩瑩和另一個男生。

她動作優雅，笑容依舊，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那個笑不是跳給我的。

演出結束后，老師在總結：“大家今天都表現不錯，有些配合還可以更默契些，但整體非常好。”

我默默收拾舞鞋準備回家，忽然聽見身后有人叫我。

“昱倫！”

是瑩瑩。

“下次還想跟你搭啦。”她揮了揮手，“今天的搭檔好像有點……太高了，轉得我頭都暈了。”

我一怔，忍不住笑了。

“嗯，下次我練好點，別踩你腳?！?/p>

“那你要請我喝豆奶?！彼櫭迹吧洗文悴任胰挝叶紱]找你算賬。”

“成交。”

我們在教室門口擊掌，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的額前，我忽然有點期待，下次能和她繼續站在同一個節奏里。

Section4：集訓日的汗水

距離第一次正式比賽只剩兩個星期了。學校特地安排了一個“全家集訓日”——意思就是：不止我們這些小學員要練，爸爸媽媽甚至哥哥也要上場！

“昱倫，今天爸爸也會穿舞鞋跳舞哦！”媽媽一大早就邊化妝邊宣布這件事，還用眉筆給爸爸畫了一條又粗又歪的眉毛，說是“拉丁范”。

“哥今天也跳？”我咬著吐司問。

“當然啦，哥哥是初級組男子單人代表，還和詩涵報了雙人項目?！卑职忠贿叴┮r衫，一邊用力拉了下肚子上的腰封——顯然，他還沒準備好和“舞臺燈光”正面對決。

到了舞蹈教室，場面比我想象的還熱鬧。每個小朋友都帶了家人來，有些媽媽穿了亮片裙子，有些爸爸套了西裝，還有的阿姨穿著高跟鞋坐在角落喊“我只是來看不要拉我下場！”

“今天我們要練習上臺流程和基本配合?！崩蠋熍闹中迹鞍职謰寢屨埮浜虾⒆右黄鹱鰺嵘?，順便拉拉筋——不能只做啦啦隊！”

接著，老師把所有人分成三組：小孩組、青少年組，還有“成年勇者組”。

我爸媽被分到了“勇者組”。媽媽很興奮，一邊拉筋一邊喊：“哇塞我壓腿還行欸！”爸爸則在原地轉了三個圈后暈得坐回椅子上。

“爸，你別轉太多，比賽不是轉誰最暈?！蔽胰滩蛔√嵝选?/p>

哥哥已經站到前排，和詩涵配合得非常默契，兩人練習的倫巴動作像舞臺劇一樣流暢，我偷偷看了一眼，感覺比前幾次更專業了。

輪到我們小朋友組上場時，我看見瑩瑩換了新舞鞋，白白的，鞋帶是粉紅色的，跟她頭上那個發帶剛好一樣。

“等下不要踩我鞋啊?！彼阶鞂ξ艺f。

“我才不踩呢，我今天特地把腳指甲剪短了！”我回嘴，但其實心里開始打鼓。

練習開始，我們跳的是Cha-Cha和牛仔（Jive）兩個項目。每個動作都要干凈、有力，老師還專門請了一位前冠軍來示范。那位冠軍姐姐一跳起來，全場立刻靜了。

“你們也要跳成這樣才叫‘比賽’?！崩蠋熤钢f。

我心想：那可能得等我長高10公分、換個大腦。

整個上午，我們像陀螺一樣反復練步、換舞伴、聽節奏。爸爸后來加入訓練，被安排跟媽媽跳“家長展示組”，他們兩個配合得奇妙又搞笑，像兩個同步滑行的螃蟹。其他家長都笑瘋了，連老師也忍不住說：“這組合應該開個獨立項目。”

休息時間，哥哥擦著汗坐到我旁邊?！暗谝淮伪荣悤o張啦，但不要怕，跳你自己的節奏就好?！?/p>

我點點頭，然后小聲問他：“你……會緊張嗎？”

“我？當然會啊。”他喝了一口水，“但我有秘訣——看著舞伴的眼睛，不要看評審。”

“看詩涵的眼睛？不害羞咩？”我嘴上調侃，其實有點明白他在說什么。

集訓結束前，老師讓我們全體站成一列，做最后一次完整流程。

音樂響起，我和瑩瑩站到中間，燈光從窗外斜照進來，空氣里全是舞鞋摩擦地板的沙沙聲，還有汗水和信心混合的味道。

那一刻，我忽然沒那么怕比賽了。

因為我們不是一個人去跳舞，我們是一群人、一家人，站在一起，踩著節奏，一起出發。

Section5：跳起來的那一刻

比賽當天，天氣熱得像練舞教室里的暖氣沒關。太陽剛升起來，爸爸就開始催我穿衣服，我媽則在一邊給我頭發噴發膠，一邊大喊：“不要亂動！等下頭發飛了評審會扣分的！”

我穿的是黑色練功服，腰間那條紅布帶一度差點打成死結。媽媽說這是“幸運綁帶”，綁緊一點，跳舞不會失誤。我聽了半信半疑，主要是怕上廁所麻煩。

“今天我們只跳一支舞，Jive?！备绺缣嵝盐?，“把昨天的感覺找回來就行。”

后臺人很多，大家都在換鞋、整理衣服、喝水、喊口令。小朋友組排在上午九點半出場，我和瑩瑩是第五對上場。

“你今天……裙子好像不一樣?！蔽胰滩蛔≌f。

“粉紅色的，比賽專用的啦！”她轉了一圈給我看，裙擺輕輕甩起，像棉花糖一樣?！拔覌屨f這樣評審會比較記得我。”

“嗯，很……明顯。”我低聲說，差點咬到舌頭。

隨著音樂一首首地播下去，我們的號碼也越來越近。我開始感覺手心出汗，肚子像在跳牛仔舞，節奏比音樂還快。

“下一對，17號——林昱倫、黃瑩瑩?！惫ぷ魅藛T喊道。

我深吸一口氣，走到場地中央。燈光打下來，我一時看不見觀眾席，耳邊只剩音樂節奏和我自己心跳。

我們站定，動作就緒，音樂響起。

跳！第一步是前踢，交叉，后退，換腳……然后旋轉、拍手、點步！

我開始感覺不到緊張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怪的興奮——像在玩一個只有我們兩個知道的秘密游戲。每一步都變得自然，每一個笑容都發自內心。

瑩瑩裙擺在旋轉時輕輕擦過我的手臂，我聽見觀眾席上有人輕輕鼓掌，也許是我爸媽，也許是評審——那一刻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再害怕跳舞了。

我們謝幕退場時，我還喘著氣?，摤撆呐奈壹绨颍安诲e嘛，今天沒踩我鞋?！?/p>

“我說了我剪了腳指甲的?！蔽倚χ卮穑谝淮斡X得，跳舞，原來也可以這么好玩。

比賽結果下午才公布。但對我來說，輸贏已經不重要了。

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我坐在后座，一邊喝著從比賽場帶回來的運動飲料，一邊在想：

下一場比賽會跳什么舞？倫巴？牛仔？還是恰??？

我不知道，但我突然開始期待了。

從這一場開始，我知道——

舞蹈，已經不是“被迫參加”的才藝課。

它成了我的舞臺、我的游戲、我可以自己決定節奏的世界。

而我，真的，開始喜歡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