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利古里亞城的黃昏總是來得倉促。
灰銀色霧靄從深淵之眼的漩渦中升騰而起,吞沒了七座浮空島之間的光晶橋,只剩下圣堂尖頂上鑲嵌的星輝石仍在掙扎著發光,像一群被按入水底的螢火蟲。父親曾說,那是教廷在警告所有人:夜幕屬于神明,凡人只配蜷縮在斗篷的陰影里。
母親最后一次清點行囊時,手指在裝著音樂墨水的琉璃瓶上停頓了片刻。那些墨水是她從教廷學院的焚書爐里偷藏的,用靜語花汁混合隕鐵灰制成,書寫時會流淌出豎琴般的顫音。十年前她因私藏墨水被割去半根小指,如今斷指上的銀戒正隨著她的顫抖磕碰瓶身,發出細碎的、告密般的聲響。
“該走了。”父親將星輝石碎片塞進欣欣的襁褓,嬰兒的瞳孔在礦石幽光中浮現蛛網般的銀紋,這是他三天前從圣堂地窖鑿下的禁忌之物。為了它,他們必須在天亮前逃離教廷的追捕。
港口的幽靈帆船正在卸貨,船身用巨蕨森林的熒光木所造,甲板凝結著鹽霜,遠看像一具從海底打撈起的骸骨。船主是個獨眼老婦,她用匕首挑開欣欣的襁褓瞥了一眼,刀刃在星輝石上擦出一串藍火花。
“帶嬰兒的,加收三倍船費。”她舔了舔刀刃,“或者把礦石留下。”
父親將導航羅盤拍在油膩的木桌上。羅盤指針是一條蜷縮的銀環蛇,此刻正沖老婦嘶嘶吐信。“這玩意能在深淵之眼里找到生路,夠不夠?”
老婦的獨眼瞇成縫。她當然認得這羅盤,去年有十七艘船消失在深淵之眼,唯有父親的“霧鴉號”載著滿船星砂歸來。
“艙底還有個老鼠洞,塞得下你們。”她抓起羅盤,蛇牙猛地刺入她掌心,鮮血滴在星輝石上,瞬間蒸騰成腥甜的紅霧。
艙底堆滿腐爛的熒光蕨,綠光如垂死之人的呼吸般明滅不定。母親用斗篷裹住欣欣,哼起一首無詞的搖籃曲。那是她在教廷學院學會的第一支曲子,旋律中藏著星軌運行的規律,音階起伏對應潮汐漲落。欣欣的瞳孔隨著歌聲逐漸擴散,星紋如融化的銀水在眼中流轉。
船身突然劇烈震顫。
上方傳來老婦的咒罵和船員奔跑的悶響。父親貼在艙板縫隙處窺視,只見濃霧中浮現出數十點幽藍火光——教廷的追兵騎著骸骨鷹抵達港口,鷹爪上拴著能嗅探星輝石的磷火燈籠。
“他們發現了……”母親攥緊琉璃瓶,指節發白。
父親突然奪過瓶子,將墨水潑向艙壁。墨跡在腐蕨的綠光中扭動著蘇醒,化作一群尖叫的渡鴉,撞開艙門沖向甲板。
“抓緊我!”他吼道。
追兵的咆哮與渡鴉的嘶鳴混作一團時,父親抱著欣欣躍入霧海。
母親在墜落中撕開裙擺,布條浸滿音樂墨水,拋向空中時竟繃直成弦。她的斷指勾住“琴弦”,鮮血淋漓地撥出一串尖銳的音符,霧靄凝結成冰橋。
他們跌落在透明的橋面上,下方是翻涌的黑色海水,教廷的骸骨鷹群正撕裂霧氣俯沖而來。欣欣忽然咯咯笑起來,小手抓向一只逼近的鷹爪。
星輝石在她掌心炸開光斑。
骸骨鷹群如撞上無形壁壘般粉碎,冰橋卻在同一刻崩塌。最后的記憶是父親將欣欣塞進母親懷里,自己如斷線木偶般墜向深淵。
黎明時分,船駛入風暴區。
父親肩頭的血洞用燒紅的匕首草草烙合,他躺在貨艙里教母親如何用羅盤校準航線。蛇形指針已經僵直,死氣沉沉地指向東南方,那里是光榮領地的方向。
欣欣在顛簸中哭鬧不休,直到母親將星輝石貼在她胸口。
礦石突然融化,銀藍色液體滲入嬰兒肌膚,在她心口留下一枚雪花狀的疤痕。風暴在那一刻詭異地靜止,黑云裂開一道縫隙,星光如瀑布傾瀉在甲板上。
老婦跪倒在地,額頭緊貼船板。“星魂顯靈了……”她喃喃道。
父親卻捂住欣欣的疤痕,仿佛想將那縷星光按回地核深處。他知道,這道光斑不是祝福——
而是某種更古老、更饑餓的存在,在嬰兒的血肉中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