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年輕時的我,在很久的時間里,很抵觸做一個老師。但也曾經有那么一個機會,錯過了我成為一個翻譯的絕好時機。
表哥是大姨媽的孩子,他是我們所有兄弟姐妹中腳踏實地,實實在在,相信自我力量的人。最有韌勁、最有主見、溫柔且緘默的人。他做事情有計劃,總是按部就班,雖然有時也難免墨守成規。
家里的桃園處于結果旺盛期的那幾年,也是表哥從大學畢業到參加工作的那幾年。每個暑假我們都在桃園里度過一段美好時光。每天早上我們去桃園的路上,騎自行車比賽看誰先到,他總是贏不了。他眼睛近視,農村的路又總是坑坑洼洼,他害怕摔跤,拿不準的時候,他就會推著自行車走,走走騎騎。他年齡最大,但總是最后一個到達。
到了以后,他先自罰摘一擔籠桃子。
然后他便把我們這些小小童子軍都組織起來,個子高的摘高處,個子矮的摘低處。樹的底輪一般人得蹲下來摘,而且人的面積太大,很難鉆到樹枝之間的空隙里,所以就分配給年齡最小,個子最矮的弟弟妹妹們來完成。真是一個也不閑著。
而且我們也很少感覺到累。小小的孩子們總是喜歡給大家說謎語,我們有時也會逗他們,假裝猜不到,夸夸他們好聰明。他們也會當仁不讓地說都是大學生了還沒有小孩子聰明。兄弟姐妹們會一起講講我們看過的電視劇,比如《小龍人》、《神雕英雄傳》、《雪山飛狐》等等。
時間總是在不知不覺中流過。我們渴了、想砸吧砸吧嘴了就吃顆桃子。累了熱了表哥會變著花樣的哄哄我們。我們會有各種玩具和獎懲機制。他給我們發明了各種撲克牌游戲、要讓我們無論年齡大小都會玩,都愛玩。我們一起玩過彌竹竿、三二一、斗二十四、吹牛皮、抽王八、比大小、猜謎語等,這些都是他給我們量身打造的撲克牌游戲。其中的游戲規則他會根據當時玩的人數、年齡和當時的每個人的心理需求而定。我們總是喜歡他的各種游戲,更喜歡和他一起制定規則時討價還價,喜歡看見他抓耳撓腮,拿小小孩們好像似有似無的沒有辦法時、無可奈何的、呆呆的樣子。輸了的人就會心甘情愿、愿賭服輸地去摘一擔籠桃子,往往在這個時候他摘得速度特別快。
表哥西北大學計算機系畢業,陜西的笑星王木犢先生曾經是他的數學老師,陜西作家賈平凹先生曾是他們的語文老師。那時候還沒有像現在這樣特別發達的網絡,人們能最快接觸世界的窗口就是電視或者收音機。而表哥對于我們而言,就是打開另外一個世界的鑰匙。暑假期間他不光可以帶著我們一起勞動與玩耍,任何細微之處都展現著他的智慧。他給我們講他的同學、老師、課堂、大學里的專業等等。我們都很喜歡聽他講不一樣的學校生活,我們也很好奇原來一個數學老師的思想那么縝密,也不影響他做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笑星。原來作家也可以當老師等等。
表哥畢業以后,在一所大學任教,因為那時的電腦并沒有普及,所以很多年輕人都對他很崇拜。我那忠厚踏實的表哥,雖然他在上班時是受人尊敬的斯斯文文、文質彬彬的大學計算機老師,但在我們這片果園里,他卻很多時候都是我們的手下敗將,他并不是每樣游戲都能贏,他是我們的孩子頭,我們卻總喜歡戲弄他。有時他甚至還要跟我們一起搶電視頻道、搶俄羅斯方塊游戲機、玩輸了以后給臉上貼紙條、光著膀子曬他的肌肉、跟我們一起搶最大的那一塊西瓜......漸漸的,他給我們講的話題就成了計算機的前景、我們以后上大學可以選擇的專業、他的藏族學生們、年輕的孩子們的信仰、他在講課還有學生在后邊抽煙、藏族學生經常佩刀等等。我們好奇原來同是大學竟然也大有不同,真的很令人向往。
慢慢地、我們都在長大,我畢業以后在一所中學任教,兄弟姐妹里,數我和表哥離得最近。無論他平時上班多么的體面,下班后他也會和我談起一些身邊的奇聞趣事,而且著急的時候會有各種奇怪的表情。我也曾給他講我是如何當上老師的經過,以及違背內心意愿的不甘。
表哥是一個極其細膩的的人,特別是他對我的境況深表同情與惋惜,他非常尊重每一個認真踏實且追求夢想的人,這與年齡無關。
那一年,教育局老師推薦我去編寫一本教輔書籍,因為我當時對計算機特別感興趣,所以做起活來也特別快,我總是能夠提前完成任務。所以連著幾年我都在做著這個事情。
忽然有一天表哥說他想在國際上發表一篇論文,需要將它翻譯過來,他覺得交給我比較放心。完成后我將會得到一筆豐厚的酬金。
但當時我手頭的教輔活較多,它幾乎占據了我下班后的所有時間。我連連拒絕。其實主要還是內心的那份不自信產生了很大的恐懼,但是架不住表哥的游說,最后勉強答應下來。
果不其然,我并不能在他給的時間內完成翻譯,最后只能是用翻譯軟件完成后,在前一夜就草草給他發了過去。我真的希望他能將稿子多看幾眼,然后做出補救措施。但據我的猜測他就這樣發了出去,結果他的項目也被取消。肯定是在被單位寄予厚望后,隨之又是更大的失望,令人大跌眼鏡。
對這件事情我一直耿耿于懷,甚至好多年我都不敢和他說話,我們也確實好多年再也沒有說過話。偶爾見面了也只是寒暄幾句,再無實質性的深入交流。
這次事件,我辜負了他的一腔赤誠,我們之間的信任瞬間崩坍,土解瓦崩。
現在想來,當時如果做了那次翻譯,也許會有源源不斷的翻譯接踵而來,我的職業生涯會因此而發生重大調整,我的人生軌跡也會因此而轉變方向,我的生活也會因此而發生前所未有的改變。
我在做老師的這十多年,確是有對教育的熱情與情懷,但這些年教育大環境的內卷,使人感覺很多東西總是在與我們教育的初衷背道而馳,減負越減越重,社會大環境下老師的角色似乎已加進了服務色彩,要求我們跟著社會的家長群體不斷改變創新,各種力不從心,唏噓慨嘆,卻也無能為力去改變什么。不禁覺得我們燃燒了青春,卻并未點亮教育未來的方向。
這十多年,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在矛盾與希望中掙扎。終于有那么一天,我果斷地、很留戀地、依依不舍地辭職了。想中途歇歇腳,想給自己的心一些空間,去問問自己到底該做些什么?怎么去做?內心需要什么?
我不斷地問自己,人活一世到底是要疲憊地、無畏地追求,還是要內心安寧地過好當下,按照自己的內心、不受外界影響、歡愉地走過活著的過程。
畢竟我們是一個社會人,可我們首先得先活著,我們先是一個人。
似乎無解。似乎都不合適、但似乎又都可以。
在辭職休整了大約三年以后,我又重新在另外一所學校任職,當然在這個期間也有過其他的工作機會,但都被我一一否定了。這次是我自己的選擇。其一沒有任何一份工作能夠讓我可以更多時間的兼顧我的孩子。其二,這份工作雖然起早貪黑,要操心的事情比較細碎,但工作的時間還算比較規律,這樣使我能夠更規律地生活。
我原本的單位,它歷史悠久,每年中考市冠軍,學校的每一位老師對自我成長都很重視,他們個個名譽加身,激情澎湃的工作與生活。身處這樣的環境中,人會不自覺的進行對比,生怕自己落后。
我現在的單位,在我剛入職時,它是一所僅創辦兩年的學校,生源質量遠遠不能和原單位相提并論,學校的老師也年輕化,大多名校畢業但資歷尚淺。他們大都沒有我原單位人身上的教育情懷、嚴謹的治學精神。或許是因為他們在上學時已經耗盡了那份激情、在找工作時經歷了那些英雄無用武之地的無奈,大部分老師在工作中顯得更加理智,更注重自己的心靈品質。所以工作中似乎消磨了教育情懷,滋長了不同的工作與生活態度,只管盡心盡力,不論結果西東。所以盡管有教學壓力,但教學中的競爭似乎并非想象中那么激烈。
第一份工作是升學第一和自我提升的壓力,第二份是對每一個孩子盡責、要多花時間與精力的壓力。慢慢的,對孩子,用長時間熬湯,讓人難免身心疲憊。這里的孩子,大都需要老師推著前行,推兩步,走一步,再退半步。曾幾何時,我一度不能接受世界上還有這樣一群孩子,他們長大后對社會的推進到底是不是起到積極地作用。感覺自己燃燒的青春的尾巴是否只是黑夜間轉瞬而逝的流星。畢竟我已經年過四十了。
常常感覺自己真正打開的人生是從四十歲開始,是從重新選擇開始,是從逃離這個職業、權衡利弊后再次選擇而開始。
而面對這樣一群孩子,這樣一個社會群體,這樣一群未長大的人群,感覺自己如此渺小,縱然有萬千的愿望抱負與情懷、卻又能改變什么呢?對整個社會的教育做出怎樣的優化呢?似乎我自己太微乎其微、無能為力!
職稱、個人發展,我已完全拋與腦后,無心去做這些事情,只想著怎樣去影響到這一批,這很小的一個人群。讓他們懷揣更大的家國情懷、發自內心的去學習、為未來改變世界做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