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滿發現周延的校服永遠少顆紐扣，是在開學第三周的物理課。陽光斜切進教室，在黑板上投下晃動的樹影，她正對著拋物線公式發呆，前排男生突然轉身，藏青色校服領口敞著，第三顆紐扣的位置空出小片鎖骨，像被陽光咬掉的月牙。

“小滿同學，借塊橡皮。“周延的指尖敲了敲她的課桌，腕骨處沾著未洗干凈的粉筆灰，大概是剛才幫老師搬實驗器材時蹭的。他說話時校服領口跟著起伏，露出的皮膚在光影里泛著珍珠母貝似的光澤，讓小滿想起去年夏天在海邊撿到的碎貝殼，總在退潮時留下半透明的光斑。

“你的紐扣掉了。“話出口才驚覺自己語氣太像教導主任，她慌忙低頭翻筆袋，指尖在帆布上磨出細響。周延卻摸了摸領口，笑得像剛從操場滾回來的金毛犬：“早丟了，上周繞著操場找了三棵梧桐樹——不對，是銀杏樹，撿了三十七片葉子都沒找到。“

后來小滿才知道，他說的“找紐扣“其實是每天午休蹲在銀杏樹下翻落葉。那些扇形的葉子會被他夾進數學課本，邊角翹起的弧度像極了三角函數圖像。有次她借他的《五年高考》，發現第89頁夾著片邊緣泛金的葉子，葉脈間用鉛筆寫著極小的字：“謝老師的地中海半徑約12cm，需297片銀杏葉覆蓋。“

真正的交集始于十月的秋雨。那天小滿抱著作業本經過走廊，忽然被人拽進凹窗的陰影里。周延舉著把印著卡通圖案的傘，校服肩膀洇出深色水痕，像只淋濕的麻雀。他手里捏著支漏墨的鋼筆，筆尖還在往下滴墨水，在瓷磚上暈出小片藍黑色的云。

“對、對不起...“他把她的習題冊往胸前藏了藏，耳尖卻紅得比傘面的櫻桃更鮮艷，“剛才跑太快，鋼筆硌到書包里的圓規，結果...“翻開第47頁，二次函數圖像旁果然躺著團墨跡，像只被壓扁的水母，觸手還纏著未干的公式。小滿盯著那灘墨水發呆時，聽見他小聲嘟囔：“本來想畫只在坐標系里游泳的水母，結果像被章魚踩了一腳。“

雨聲在傘面敲出細密的鼓點，小滿忽然笑出聲。她指尖劃過墨跡邊緣，發現暈開的墨色竟和周延校服上的水痕形狀相似：“其實挺好看的，像時間滴在紙上的形狀。“說完才意識到這話有多奇怪，慌忙低頭翻找紙巾，卻在抬頭時撞見他亮晶晶的眼神——像落滿秋雨的銀杏果，濕漉漉的光在瞳孔里打轉。

從那以后，周延的“墨水藝術“成了小滿課本里的常客。三角函數圖像旁蹲著只歪頭的企鵝，圓規畫的圓圈成了企鵝的肚皮；立體幾何邊上爬著帶公式花紋的蝸牛，殼上寫著“兩點之間，蝸牛最快“；最妙的是概率題那頁，他畫了只銜著骰子的渡鴉，翅膀上寫滿“50%的雨天適合借傘，100%的晴天適合看你發梢的光“。

深冬的某個黃昏，小滿在儲物柜發現個牛皮紙袋。里面整整齊齊碼著曬干的銀杏葉，每片葉子邊緣都用銀筆畫了細線，拼起來竟成了她趴在課桌上睡覺的側臉：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校服第三顆紐扣端正地系著，領口卻悄悄滑下0.5厘米——那是她午睡時總改不掉的習慣。

“畫了一百零三片才成功。“周延不知何時站在身后，指尖轉著沒蓋筆帽的鋼筆，墨水在袖口蹭出塊不規則的藍斑，“你睡著時睫毛會抖，像蝴蝶在數秒針；紐扣會比醒著時更靠近心臟兩厘米，因為呼吸時胸腔會輕微起伏...“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說太多，聲音像被凍住的糖葫蘆，尾音發顫。

小滿捏著那疊葉子，忽然想起物理課學過的多普勒效應。原來有些聲音會穿過操場的風、穿過無數片銀杏葉的間隙，最終在某個特定時刻抵達耳膜。就像此刻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剛好夠她伸手，讓自己的指尖輕輕碰了碰他校服上空缺的紐扣位置——那里還帶著體溫，像揣著顆未融化的冬雪。

春末的體育課，周延在籃球場摔破了膝蓋。小滿蹲在旁邊幫他貼創可貼，發現他校褲口袋里裝著顆銀色的小紐扣，邊緣刻著細密的花紋，像片凝固的銀杏葉。“本來想畢業時給你的。“他別過臉看天上的云，耳尖卻比傷口更紅，“結果今天跑步掉出來了。“

紐扣被鄭重地收進小滿的鉛筆盒，和那些畫著墨跡的銀杏葉放在一起。直到畢業典禮那天，周延的校服領口終于別上了這枚紐扣。陽光穿過禮堂的玻璃窗，在他胸前投下細碎的光斑，那顆銀色的紐扣像顆落進深海的星星，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軌道。

在留言冊的最后一頁，周延畫了兩只交疊的水母，周圍環繞著無數個小圓圈——那是他偷偷數過的，小滿在課上發呆時轉筆的次數。旁邊用極小的字寫著：“物理老師說，兩個物體若以相同速度并行，就永遠不會相遇。但我發現，當你偷走我的紐扣，我偷走你的目光，我們的時光就成了永不相交卻始終靠近的漸近線。“

多年后整理舊物，小滿在泛黃的習題冊里發現片銀杏葉。葉面上的銀線早已氧化成淺褐色，卻依然能看出那是兩個重疊的影子：一個領口敞著，指尖捏著沒蓋筆帽的鋼筆；一個低頭微笑，校服第三顆紐扣在陽光下閃著微光。在時間的坐標軸上，他們的軌跡曾那樣靠近，連呼吸都染上了相同的墨香。

原來有些故事不必說破，就像銀杏葉知道每片陽光的形狀，就像墨水知道每道時光的褶皺。那些藏在紐扣里的心跳，那些暈在紙頁上的告白，最終都成了青春里最溫柔的時差——讓我們在相同的時間里，收藏著彼此不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