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疏月醒來的第十日,府里百花初開。
她一如既往地沒有早起,也沒有被晨鐘暮鼓喚醒。只是窩在床榻上,百無聊賴地翻著一本《禮記》,看到“食不言,寢不語”便笑出了聲。
“在我們行里,吃飯的時候恨不得開視頻會,睡覺都要帶耳麥,哪有什么‘不語’的資格。”
她輕輕合上書,準備再歇上一歇,卻被門外小桃叩門聲打斷。
“小姐,夫人請您去花廳賞花。她說今日新開的臘梅得了個巧樣,想請您看看。”
姜疏月撐起身子,懶懶地靠在軟枕上,聲音微啞:“娘又在賞花了?”
“是啊,夫人說春色不可負。”
她點點頭,喃喃道:“這句話倒是美。”
穿好衣裳,她慢悠悠踱至花廳,一路春意融融。前庭的海棠已盛,后院的桂花也抽芽。謝夫人坐在藤椅上,手中握著一把小剪,正在修枝,一見疏月來了,眼中一亮。
“你這孩子,今日氣色不錯。”
“睡得多,自然好了。”
“你若愿意,每日都這樣養著也無妨。”謝夫人笑,“只要身子好。”
姜疏月走近,輕輕拉起謝夫人一縷鬢發:“娘,你這些日子又沒少折騰花了吧?”
“花是靈物,剪它也是養它。”謝夫人將一枝臘梅遞到她鼻尖,“來,聞聞,是不是比前些日子那盆香?”
姜疏月閉眼嗅了嗅,笑道:“我只聞出了春天。”
母女倆低聲說笑,不遠處老爺姜廷昭著一身素衣,正與幾位下人商議家中賬務。他目光掃來,看到疏月時立刻喚道:
“疏月,快來,爹有好東西給你。”
她乖巧地走上前,姜廷昭從袖中掏出一塊金光閃閃的圓牌:“這是你祖父當年用來抵京趕考時帶的‘平安符’,爹找了許久,給你收著。”
她接過來,眼里略有一絲動容。
“爹,我又不出遠門。”
“但你心里有遠方。”姜廷昭笑,“你從小就說想看山看水,想吃遍天下。等你想走了,爹第一個給你備車馬。”
她垂眸,低聲一笑:“爹,若我這一世就只想窩在家里歇著呢?”
“那就窩著。”他一拍她肩,“爹給你養著。”
姜疏月眨了眨眼,忽然覺得鼻尖發酸。
她這一世,從沒想過原來“想做什么”與“不想做什么”,都有人撐腰。
而姜家龐大的枝葉,也在這一刻,給予了她最溫柔的支撐。
姜府并非龐大豪門,雖然子孫眾多,卻早早分家,井水不犯河水。
二叔姜廷文自幼溫順,成年后專心研習律法,如今在州衙任從五品通判,極少插手家中事務。二嬸謝氏出身書香,禮數周到,待疏月也甚是客氣。
三叔姜廷仲則管著家族鋪子,早年在江南做過商賈,最會打算盤。三嬸劉氏本是繡坊出身,勤快能干,逢年過節總是第一個送禮來府的人。
兩個叔伯雖已分家,卻常在節日回家問安。姜家不興斗心眼,長輩們多半寬和,孩子們自幼一塊兒長大,平日說說笑笑,偶有不和也很快調解。
今日是月末小集,二房三房都帶了禮物來。大堂上熱鬧非凡,孩童追逐打鬧,婦人圍爐閑談。
“聽說疏月近日不太精神?”二嬸湊近謝夫人,小聲道。
“是啊,睡得比貓都沉。”謝夫人眉眼卻帶笑,“不過我看她是想歇歇,不是什么壞事。”
“這孩子從小太靈,難得靜下來了。”三嬸笑道。
“她愛靜,也愛吃。”謝夫人拍拍手,“廚房新做的桂花糕,你們且嘗嘗。”
疏月在一旁慢條斯理地吃著,一點也不介意“被討論”。
她已經習慣了在場景中“當一個角色”:前世是冷面談判家,這一世,她演的是“嬌養小女兒”。
而這個角色,她演得心安理得,甚至樂在其中。
“疏月啊,”三叔笑呵呵地端著茶來,“你那表哥去嶺南做生意,前些日子還問起你來。”
“哦?”她挑眉,“問我什么?”
“問你是否還愛吃蝦醬豆豉。”
她笑出聲:“當然愛。”
“那就好,來日我帶你去嶺南走走。”
她點點頭,卻沒有答應。
她不急著走。
這一世,她想把時間過得慢一些。
日落時分,家宴散了。
姜疏月回到自己小院,坐在回廊里,一手握著茶盞,一手支著腮,望著天邊染紅的云霞出神。
身邊沒有報表,沒有郵件,沒有應酬。
她不需要偽裝出“自信女性”的強硬,也不需要力抗命運的風口浪尖。
她只需要活著,像水一樣,緩緩流淌,遇到哪兒算哪兒。
小桃遞來一封拜帖:“小姐,西府的沈家三公子明日擺宴,府上姑娘都得去,老爺已經應了。”
她接過來,看也不看,淡淡道:“那我也得準備禮服了。”
“小姐不感興趣?”
“感興趣。”她咬了一口桂花糕,“感興趣的是看看,誰能打破我這醉生夢死的日子。”
她說完,又躺回榻上,望著天幕綿延,心里忽然浮出一句話:
“這一世,若能就這樣,一直被愛著、被護著、被允許‘無所事事’地活下去——那便已經是修來的福分。”
她閉上眼,重新進入夢境。
那里沒有前世的鋼鐵森林,只有她想留的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