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那個冬天見到林悅的。那天我們剛搬進明區的城郊結合部,一片堆滿鋼筋和黃土的新樓區。父親說這是他咬牙貸款買下的小房子,離他拉活的地方近,早晚能多加幾個小時班。
那是2011年的冬天,樓道里還有水泥的味道。我跟著母親從小山村來到這里,一路暈車,吐得眼圈都青了。第二天一早跟著父親見過班主任后我就走進小學三年級的新班級。我穿的棉衣和新同學們明顯不同,母親趕集時候買的衣服總透露出一種土氣,讓我低著頭不敢說話。
我就是在這種灰頭土臉的時候第一次注意到林悅。她穿著一件看上去就很薄的紅色羽絨服,后背已經磨出了點白絲。她剪著齊耳短發,眼睛亮得像要從臉上跳出來。老師讓她帶我熟悉教室,她抬頭看了我一眼,說:“你也是農村來的嗎。”
我點了點頭。
“別怕。”她說。
我跟著她走過破舊的水泥操場,那是我第一次覺得有個同齡人比我強,而她自己好像一點也不覺得。
后來我知道,她父親是電廠的工人,雖然收入不錯,但是喜歡賭博、喝酒。生活的壓力全在她母親身上。她母親在校門口賣炸洋芋,穿著套袖,卷著頭發,說話快得像播音員。林悅就經常在攤子邊寫作業,不怕油煙,也不怕人看。
我母親說:“你少跟她來往,他老爹是啥子人,你惹得起嘞?”可我總是忍不住。
慢慢的,我們成了朋友。我們總是在暗暗較勁,她總在我沒反應過來時就已經搶先一步。比如背九九乘法表,她背完時,我才到“七七”。她得意地扭過頭對我笑。
“再慢點,九九都變一一了。”她說。
她從不等人。我在她身邊,不斷追趕。
五年級的時候,學校組織一次講故事比賽。林悅報了名,我也是。我站上講臺的那一刻,手心濕得像泡過水的饅頭。臺下的林悅對我比了個拳頭,我明白那是“加油”的意思。
但我還是忘詞了。臺下一片寂靜,只有講臺上的我,和我亂跳的心。
林悅上臺講的是她母親怎樣一個人把攤子從三輪車搞成鐵皮棚,講完后她聳聳肩說:“其實也沒什么,就是沒辦法。”那時候的她對于母親的處境就開始有了認識。
她得了第一,我連名次都沒有。
初中,我們考進了同一所重點中學。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打開新課本。課表上寫著“信息技術”四個字,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我第一次聽說這個詞。
第一堂信息技術課,我們學了Word和Excel。老師是個戴眼鏡的男老師,說話很快,他說這些技能將來“在工作中會很重要”。
上機課上,林悅用十分鐘就把排版練習做好了,還加了個圖。我還在對齊第二行。
“你別老慢一拍。”她說。
那一刻我開始恨她。
恨她的快,恨她的毫不猶豫,也恨她不知疲倦地攀爬。
可我又學著她的樣子偷偷去機房練習,照著她做的格式模仿。
她像是一扇門,門后有光,而我總站在門檻上,努力不讓門關上。
那年秋天,我們第一次走進學校圖書館。
圖書館的角落落滿了灰塵,窗簾褪色,有點老舊,但卻有一種我從未感受過的寧靜。
林悅在“自然科學”書架上翻出一本《火星救援》。她坐在角落里翻了半天,最后把書遞給我說:“你快看這本,超級有意思。”
我翻開第一章,看見那個——“人類抵達火星”
我愣住了。
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她已經開始涉及一些我從未接觸過的領域。
從那天開始,我們開始迷上了科幻小說,一次英語小測,我得了全班第一。
李文文老師把試卷遞給我時說:“繼續加油。”她看著我的眼神好像在透過我看什么。
有一次,我看到她在陽臺上抽煙。被發現之后她對著我說:“這是我們兩個的秘密,你要幫老師保密噢。”我點了點頭。
小說里出現的“科技”“性別”“社會”我們還未完全明白,一種隱秘的較勁、一種不肯服輸的情緒,已經在我們之間鋪展開來。
我不知道那會帶我們走向哪里,只知道,我不能比她慢。哪怕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