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靜下來。山里的夜似乎比城市更濃稠,也更純粹。
沒有霓虹的侵擾,只有窗外如水的月光,透過木格窗,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偶爾幾聲犬吠從遠處傳來,更襯得小屋內的安寧。
李瀟瀟早已在外婆溫暖的被窩里沉沉睡去,發(fā)出細小的鼾聲。
姜山和李曇花旅途勞頓,也早早歇息了。
堂屋里只剩下火塘的余燼還散發(fā)著微弱的光和熱,以及坐在竹椅上的外婆,和一旁心神不寧的姜靜。
外婆手里拿著一個細長的布包,借著月光和炭火的微光,正用一塊柔軟的鹿皮,仔細地擦拭著布包里的東西——正是姜靜晚飯時在舊木柜旁瞥見的那根深褐色木棍。
木棍約莫三尺來長,通體呈現出一種溫潤如玉的深褐色澤,表面布滿了細密流暢的天然木紋,仿佛凝聚了千百年歲月的精華。
一端確實是被整齊削斷的,斷口光滑,隱約可見內里致密的木質結構;而另一端,則保留著自然生長的形態(tài),帶著一點彎曲的弧度。
外婆擦拭的動作很慢,很輕柔,眼神專注,像是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又像是在進行某種無聲的儀式。
鹿皮滑過木棍表面,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姜靜的心跳隨著那擦拭聲不自覺地加快。她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雙手無意識地絞著衣角,想問,卻又不知從何問起。
那翻涌的記憶碎片和此刻外婆的舉動,都指向一個呼之欲出的答案。
終于,外婆停下了動作,將擦拭得越發(fā)溫潤光亮的木棍輕輕橫放在膝上。
她抬起頭,看向姜靜,目光平靜而深邃,如同窗外沉靜的夜空。
“靜丫頭,”外婆的聲音不高,帶著山泉般的清冽,“晚飯時,嚇著你了吧?”
姜靜心頭一顫,點了點頭,又飛快地搖頭:“沒…沒有,就是…就是覺得那根棍子,有點…特別。”
她斟酌著用詞,不敢貿然提及那些非人的記憶。
外婆嘴角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帶著了然。“特別?是啊,它當然特別。這是‘他’留下的。”
“祂?”姜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外婆的目光投向窗外朦朧的月色,仿佛穿越了時光。
“那是你大概六歲那年,快入冬的時候。連著下了好幾天大雨,山里起了好大的霧,幾步外就看不清人。那天你非鬧著要進山,去找之前被你救回來的那只小鳥。我拗不過你,就帶你去了。”
外婆的聲音平緩,將記憶拉回到那個潮濕陰冷的午后。
“霧太大了,走著走著,你就跟丟了。我急瘋了,滿山喊著你的名字,嗓子都喊啞了。后來,雨停了,霧也散了些,我在老鴉嶺那棵最大的龍爪榕底下找到了你。你渾身都濕透了,小臉凍得發(fā)白,手里還死死捧著那只鳥兒。”
姜靜屏住呼吸,外婆的描述與她識海中翻涌的記憶片段嚴絲合縫地重疊在一起——冰冷的雨水,濕滑的山路,無邊的恐懼……
“找到你的時候,你旁邊還躺著一個人。”外婆的聲音低沉下來,“一個人,穿著很奇怪的衣服,像是用樹皮和藤條編的,又舊又破,沾滿了血和泥。他就靠在榕樹那盤根錯節(jié)的氣根上,閉著眼睛,氣若游絲。”
外婆的手輕輕撫過膝上的木棍。“就是他。我一看就知道他傷得很重,太重了,不是尋常的傷,也不是尋常的人。他身邊就放著這根棍子。我本想把你抱走,趕緊下山喊人,可你……”
外婆看向姜靜,眼神復雜,“你死活不肯走,哭著說‘他好疼’,說'我們帶他一起走吧'。”
外婆嘆了口氣:“說來也怪,他好像聽到了你的聲音,竟然睜開了眼。那眼睛……”
外婆頓了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綠得像山澗最深處的潭水,干凈,卻又好像裝著一座老林子那么沉的東西。他看著你,又看看我,沒說話,只是很艱難地,抬了抬手。”
外婆的指尖,輕輕點在姜靜的額頭上,位置與她記憶中那冰涼手指拂過的地方分毫不差。
“他碰了碰你的額頭,就那么一下。然后,他就看著我,搖了搖頭,意思是不用救了。再然后……”
外婆的聲音帶著一絲悠遠的嘆息,“他就那樣靠在那里,身體……怎么說呢,像是山里的晨霧被陽光照到一樣,慢慢地變淡,變透明,變成一團淡綠色的空氣,最后……那只鳥在那團綠氣里飛走了,他也就只剩下這根棍子,”
堂屋里一片寂靜,只有火塘里炭火偶爾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
外婆的講述沒有驚心動魄的打斗,沒有玄奧的法術光芒,只有一種平靜中蘊含的巨大沖擊力。
一個非人的存在,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以一種近乎消散的方式,留下了一根棍子和一個謎團。
“他沒了以后,那棵大榕樹,連著三天夜里,都發(fā)出一種很低沉、很悲傷的聲音,像是有風穿過空心的樹干,就像是……在哭。”
外婆摩挲著木棍,“村里老人都說,那是山神老爺在難過。我猜,他就是守護這片山林的山靈吧?或者,像你后來在城里聽說的那些……精怪?他留下的這根棍子,我收著,總覺得是個念想,也像是個……責任。”
外婆將木棍遞向姜靜:“現在,該交給你了,靜丫頭。”
姜靜看著眼前溫潤的木棍,指尖微微顫抖。
這不僅僅是一根棍子,它是鑰匙,是信物,是連接她與那個消散身影、與識海中那片浩瀚記憶海洋的橋梁。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木棍的瞬間——
嗡!
一股難以言喻的悸動瞬間傳遍全身!
仿佛沉睡的河流被春風喚醒,冰封的識海深處,那層厚重的“棉絮”被一股溫潤而磅礴的力量猛烈沖擊。
不再是碎片!不再是模糊的感應。
無數清晰的信息流如同奔騰的江水,洶涌地沖入她的意識。
草木的呼吸:她“聽”到了屋外寒風中竹葉的輕顫,“看”到了院角那幾畦越冬蔬菜根系在土壤中緩慢汲取養(yǎng)分的脈動,甚至“摸”到了遠處山林深處一棵老松樹沉睡的意志。
地脈的低吟:腳下的大地不再是沉默的巖石土壤,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如同巨大血管般深埋于山體之中、緩緩流淌的溫熱能量流——地脈!
它們有的旺盛,有的微弱,彼此交織,構成了這片山川的生命網絡。其中一股強大的脈動,似乎就源自老鴉嶺的方向。
安撫的韻律:一段古老而優(yōu)美的旋律自然而然地在心間流淌,帶著安撫一切躁動與悲傷的力量。
這正是她透支后試圖用來穩(wěn)住柴佳寶靈魂、卻力不從心的力量本源。此刻,它變得如此清晰,如此馴服!
傳承的烙印:一個名字,一個身份,如同烙印般刻入她的靈魂深處——木客。
這不是一個種族,而是一個行走于山林、溝通天地、守護自然平衡的傳承者的名號。
每一代木客逝去前,都會將畢生積累的知識、感悟與力量,通過某種方式傳承給親自選定的、擁有純凈自然親和力的繼任者。
她識海中的記憶洪流,正是來自那位消散于榕樹下的前任木客!
因為傳承發(fā)生在對方瀕死消散之際,信息過于龐大且?guī)е鴱娏业谋瘋∮洠艑е履暧椎乃竽X本能地封存了大部分,只留下零散的碎片和潛藏的能力種子,直到此刻,被這根蘊含前任木客本源氣息的信物徹底激活。
龐大的信息流沖擊讓姜靜眼前發(fā)黑,身體晃了晃,差點坐不穩(wěn)。
她緊緊抓住那根木棍,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
木棍溫潤的觸感源源不斷地傳來,像是一個沉穩(wěn)的錨點,幫助她梳理、穩(wěn)固著這突如其來的、幾乎要將她淹沒的傳承。
外婆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臉上沒有太多驚訝,只有深深的關切和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
“慢慢來,孩子。這東西太沉,一下子裝不下,別急。”
過了好一會兒,姜靜才從那洶涌的信息潮汐中緩過勁來。
雖然識海依舊有些脹痛,像是被塞滿了,但那種沉重滯澀的堵塞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和一種奇妙的、與周圍環(huán)境融為一體的通透感。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屋內火塘余燼的微弱熱量,窗外月光下凝結的露珠,甚至外婆身上散發(fā)出的、溫和而堅韌的生命氣息。
她不再是那個只能被動承受記憶碎片、力量時靈時不靈的懵懂者。
她是木客姜靜。
“外婆……”姜靜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一絲激動和后怕,“我…我好像…明白了。”
外婆看著她眼中煥發(fā)出的、如同雨后山林般清澈而充滿生機的光彩,欣慰地點點頭,粗糙的手掌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
“明白了就好。這是你的緣法,也是你的擔子。山靈老爺選了你,好好擔著。這根‘養(yǎng)魂木’,是他留下的,也是你的了。拿著它,心里就踏實些。”
養(yǎng)魂木,這個名字應該是外婆取的吧。
姜靜握緊了手中溫潤的木棍,感受著它內部蘊含的、與自己新覺醒的力量同源共鳴的溫和氣息。
它不僅是一件信物,更是一件可以溫養(yǎng)靈魂、輔助她掌控龐大傳承的寶物。
“外婆,那位…木客,他是怎么受傷的?”姜靜忍不住問道,關于前任木客消散前的記憶,依舊帶著濃重的悲傷和迷霧。
外婆知道了那個人的名諱,眼神變得凝重,望向窗外黑黢黢的山巒輪廓,仿佛能穿透夜幕看到老鴉嶺的方向。
“具體怎么傷的,誰也不知道。我只記得,那前后幾天,山里不太平。有從更深山里出來的采藥人說,看到過一道巨大的、像蛇一樣的黑影在老鴉嶺附近的山澗里翻騰,攪得山崩石裂。
還隱約聽到過非常嚇人的嘶吼聲,震得人心里發(fā)慌。村里人都說,那是山里最兇的東西出來了——巴蛇。”
巴蛇?姜靜心頭一震。
這個名字在她剛剛獲得的傳承知識里有著明確的記載:上古兇獸,體型如山,性兇戾,所過之處,地陷水枯,毒瘴彌漫。
是山林精怪最恐懼的天敵之一。
難道前任木客,是在守護這片山林時,遭遇了巴蛇才重傷瀕死的?
“后來呢?”姜靜追問。
“后來?”外婆搖搖頭,“那黑影和吼聲鬧騰了幾天,后來就沒了動靜。再后來,就下起了那場快半個月的大雨,起了大霧,然后……就是我在榕樹下找到你了。”
外婆的目光回到姜靜身上,帶著深深的囑托,“靜丫頭,有些事,外婆不懂。但山靈老爺把這根棍子留給你,把這份本事傳給你,總有他的道理。你以后……自己小心。”
屋外,山風似乎更急了些,吹過竹林,發(fā)出陣陣嗚咽般的聲響。
火塘里最后一點炭火也熄滅了,只留下一點暗紅的光。
月光清冷地照在養(yǎng)魂木溫潤的表面上,也映照著姜靜眼中變得堅定而復雜的目光。
源頭找到了,力量復蘇了,傳承清晰了。
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沉重的責任和一個兇險未明的謎團——巴蛇。
它還在嗎?它為何會出現?它與浮光大妖,與南江的靈樞異動,是否存在著某種聯系?
寒假的山村生活才剛剛開始,但姜靜知道,她的旅程,才剛剛真正啟程。
她握緊了手中的養(yǎng)魂木,感受著體內流淌的、屬于木客的力量。外婆粗糙而溫暖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
窗外的山林在夜色中沉默著,仿佛也在等待著這位新生的守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