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試圖用理性壓抑,用忙碌來填滿的空洞瞬間裂開,那股伴隨著力量而來的沉重寒意再次淹沒了她。
她下意識攤開緊握的左手,不同于之前的紅橘色,這一次,是近乎刺眼的金色火苗再次跳起,在昏暗的室內投下一點搖曳的光暈。
這一次,它不安地跳動,映著她微微發白的臉。
“是它……”畢如水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目光死死盯著那一點似乎隨時可能膨脹或熄滅的火。
“……它到底是什么?它會不會……”她艱難地吐出那個一直纏繞著她的噩夢,“……會不會再次……”
“焚盡八荒?”白澤平靜地接了下去,仿佛在說一件極其尋常的事。
他甚至沒有看那火苗,只是端起馬克杯,輕輕吹散了杯口的熱氣。
“畢家的祖上,那位驚才絕艷卻又失控的先祖。一百七十五年前,梧桐山大火,燒滅了八個山頭,連同山上的萬數生靈,是么?”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畢如水心上。
這些絕密的信息,家族視為禁忌的記憶,他竟然輕描淡寫地道了出來。
確認的恐懼比未知更甚。
“而你,有著跟那位先祖一樣的‘真火’,對嗎?”
她手臂一顫,火苗倏然熄滅,灼熱的痛感從胎記深處蔓延開來。冷汗瞬間浸濕了她的后背。
血脈里的力量,果然帶著無法洗凈的原罪烙印。
“所以,它終將失控……對嗎?”畢如水的聲音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察覺的絕望的顫抖。
她感覺自己像站在懸崖邊,腳下正是那片傳說中的焦土。
“畢小姐,”白澤放下杯子,發出一聲輕響。
他繞過柜臺,緩步走到畢如水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停下,沒有靠得很近,給予她心理安全的空間。
他眼神中的溫和沒有褪去,卻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深邃和沉淀。那不是居高臨下的審視,更像是一種跨越漫長歲月的理解。
“力量本身,沒有對錯,沒有原罪。就像水,可以滋養萬物,也能淹沒一切。”
他的聲音平緩而清晰,
“失控與否,不在于它的源頭是祥瑞還是災厄,而在于執掌它的人心。”
他忽然抬起手,修長的手指在身旁的空氣里輕輕一劃。
那片被小白小心翼翼收起來的蝶翼,不知何時又飄了出來,圍繞在他指尖輕盈地飛舞,散發著柔和的藍綠光芒。
“你看,”白澤的指尖輕輕點向蝶翼的核心,指尖并沒有觸碰到它。
一個極其微小的、由流動光線構成的復雜符文一閃而過。
蝶翼的光芒穩定下來,不再閃動。
“小白剛凝形不久,這份力量也很弱,但她同樣需要理解自己,學會約束。對自我力量的控制,不是束縛,而是維系萬物平衡的基石。
畢家的那位先祖,錯不在于他的力量,而在于他未能理解火焰的邊界——溫度、亮度、時間、燃燒的對象……每一層邊界都需要去體悟,去與之共舞。”
蝶翼在他指尖安靜地盤旋,像一枚乖巧的裝飾。
“你的真火,亦是如此。”
白澤的目光再次落在畢如水身上,落在她灼痛的臉上。
“它不僅僅是你掌心跳動的一點火苗,它更是能量的流動,溫度的表達。你需要感受的,不是祖先災難的陰影,而是它在你血脈中每一次躍動所傳遞的事物。
它在渴望什么?它在畏懼什么?它的邊界在哪里?”
他頓了頓,看著畢如水緊蹙的眉頭,看著她眼中那沉重的陰霾并未立即散去,反而因直面問題而顯得更加掙扎。
他沒有急于催促,而是走向一個非常普通的家用型號咖啡機,用玻璃杯倒了一杯溫水,又從旁邊一個不起眼的藤編小簍里拿出一小包東西——看上去像是超市常見的熱可可粉。
他撕開包裝,將可可粉倒入溫水杯,用一把塑料小勺隨意攪動了幾下,然后端著杯子走回來,遞給畢如水。
“給。”他的語氣極其自然,如同朋友遞來一杯解渴的水。“熱的,加糖了,能緩緩。”
杯子里升騰起溫熱甜香的氣息,與店里的陳舊木頭味奇妙地混合在一起。
這個動作太過日常,太過隨意,以至于畢如水微微一愣。
她設想過種種可能——高深的指點,神異的賜福,抑或嚴厲的警示。
卻絕沒有料到是這樣一杯超市廉價的熱可可。
那股暖甜的氣息撲面而來,像一層柔軟的緩沖墊,稍稍撫平了她緊繃的神經。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接過了杯子,溫熱的觸感從冰冷的指尖瞬間傳遞開來。
就在這時,一直安靜停在白澤指尖飛舞的蝶翼,像是被這股熱氣和可可的甜香吸引,輕盈地飄飛過來,小心翼翼地在畢如水的臉上……停了一瞬。
那微弱的光芒接觸到胎記的瞬間,她感覺深處那持續了整日的、代表著不安和灼痛的悸動,被一股難以言喻的溫和力量輕輕觸及、安撫了,并沒有消散,但那份牽扯神經的痛楚,如同緊繃的弦被松了一小格。
小白在一旁眼睛亮亮地看著這一幕,小小地拍了下手:“呀!小光也喜歡甜甜的味道呢!”
白澤看著微微怔住的畢如水,看著她捧著熱可可杯,手指似乎不那么僵硬了。
他眼中那溫和的笑意似乎也沾染了一點窗外流動的光暈。
“別想太多。先喝完它。”他指了指杯子,語氣自然得像在說一件最不重要的小事。
“恐懼不會帶來答案。邊界,也需要……先暖和起來,才有耐心去觸碰。”他頓了頓,聲音溫和但清晰地傳入畢如水耳中。
畢如水捧著那杯溫熱甜香的可可,指尖的僵硬似乎真的被這股暖意融化了些許。
那只被稱作“小光”的蝶翼生物已經輕盈地飛走了,在貨架的舊物間流連,留下一點微弱的光點軌跡。
店里恢復了之前的靜謐,只有窗外那片流動的光暈在無聲地變幻。
白澤靠回柜臺,那雙溫和卻又深邃的眼睛看著畢如水小口地啜飲著可可,像在耐心等待一只受驚的鳥兒慢慢平復呼吸。
“好點了嗎?”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在安靜的空間里蕩開。
畢如水點點頭,舌尖的甜味確實帶來了一點實在的慰藉,但心底那片名為“宿命”的沉重寒冰,并非一杯熱飲就能輕易驅散。
她放下杯子,目光落在自己剛剛熄滅過火焰的左手上,仿佛還能感受到那灼痛留下的印記。
“你為什么會……”她猶豫著開口,聲音還帶著一點沙啞,帶著劫后余生的脆弱,但更多的是困惑,“為什么會讓我進來?這種地方……普通人根本看不見,也找不到。”
白澤笑了,那笑容里有種洞悉一切的平靜。
“普通人自然找不到‘無所有之鄉’。但對你,”
他頓了頓,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她臉上的胎記,“大門是敞開的。”
他重新拿起咖啡杯,輕輕摩挲著杯壁。
“一方面,是我答應了某個人,要照看一下她的后輩。雖然她如今身不由己,但那份托付,我應了。”
白澤的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畢如水的心跳卻漏了一拍,模糊的念頭閃過——是誰?畢家的人?還是……更不可思議的存在?
白澤似乎無意深究她此刻的想法,繼續道:“另一方面,是我自己想看看。”
他的視線銳利起來,再次落在畢如水臉上,帶著純粹的好奇,像一個研究者審視著一個獨一無二的樣本。
“百年前畢家那位掀起劫難的人物,一樣的真火,在你身上,究竟能綻放出什么樣的光彩。
是重蹈覆轍,還是,能燃燒出不一樣的未來。”
畢如水身體瞬間繃緊。
又是這個揮之不去的詛咒!
那傳說中的劫火、被燒盡的八座山頭、連同山上數以萬計的生靈……血液里仿佛有東西在沖擊,幾乎要讓她再度失控。
手中的空杯子變得滾燙,指尖微微刺痛。
“所以你來給我上課?”她強壓著翻騰的情緒,聲音里帶上了一絲憤怒,“告訴我這些道理?告訴我力量沒有原罪?”
“道由心生。”白澤輕輕搖頭,放下了咖啡杯。
杯底觸碰柜臺的輕響,仿佛一個句點,結束了言語的鋪墊。“你一切的根源不過是因為陰影。”
“陰影,只有在最亮的光下,才能被真正看清和超越。”
白澤不再倚著柜臺,而是站直了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