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被撕開的縫隙

南方的梅雨季總帶著股黏膩的曖昧，校服褲腳永遠沾著青石板的水痕。我蹲在教學樓后巷的玉蘭樹下，看阿浩用打火機點燃那張皺巴巴的光盤塑料袋，塑料融化的氣味混著白玉蘭的甜膩鉆進鼻腔，像某種禁忌的開端。

“上周我哥從廣州帶回來的，“阿浩用球鞋碾滅火苗，金屬光澤的光盤邊緣已經蜷曲，“里面有個日本女的，睫毛比我舅媽種的韭菜還長。“他說話時喉結在蒼白的脖子上滾動，像只剛學會打鳴的小公雞。

那天傍晚的晚霞特別猩紅，我攥著半張沒燒完的光盤跑過青苔斑駁的巷弄，褲腰上的鑰匙扣刮在磚墻上叮當作響。老式公房的樓梯間飄著煤爐燒海帶的腥味，父親的舊皮鞋擺在門口，鞋跟沾著水泥廠的灰——他又在值班室值了大夜班。

臥室的吊扇轉得吱呀作響，我把光盤塞進復讀機時，手指在按鍵上抖得像秋風里的枯葉。屏幕亮起的瞬間，女人的像根細針扎破了凝固的空氣。母親晾在陽臺的的確良襯衫突然晃進視線，淡藍色的布料在風里舒展，像她年輕時常穿的那條連衣裙。

第二章發燙的秘密

接下來的兩周，我總在數學課時盯著黑板上的拋物線出神。阿浩在后排用圓珠筆戳我后背，小聲說第七題的輔助線像極了那天屏幕里女人。我的鉛筆突然折斷，鉛芯扎進指腹，血珠滲進課表上“生理衛生“那欄的油墨里。

父親的煙盒在周五深夜出現在我床頭。我裝睡時聽見他的拖鞋碾過地板的聲音，混著煙草味的熱氣拂過額頭——他大概是來檢查我有沒有踢被子。但凌晨三點，我在煙盒夾層摸到了泛黃的雜志，封面上的女人，像某種神秘的符號。

“陳建軍！“母親的尖叫在周末清晨炸開。我光著腳跑到客廳，看見父親的工服搭在椅背上，口袋里露出半截雜志邊緣。母親舉著雞毛撣子的手懸在半空，陽光穿過她發間的銀絲，在地板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最后她只是把雜志扔進煤爐，火星子噼啪作響，像誰在暗處咬碎了牙齒。

第三章青苔下的藤蔓

梅雨季的第三周，阿浩沒來上學。我在傳達室接到他的電話，聽筒里傳來游戲機的雜音和劣質香煙的咳嗽聲。“我爸把我吊在陽臺打，“他的聲音像浸了水的棉花，“說我看錄像帶會得爛眼病。“

那天放學后我繞道去了水泥廠。生銹的鐵門半開著，父親正在給新到的卡車卸貨，藍色工作服被汗水浸成深海的顏色。他看見我時愣了一下，粗糙的手掌在褲腿上抹了又抹，指縫里嵌著的水泥粉像永遠洗不掉的印記。

“男生大了，“他突然開口，聲音比攪拌機的轟鳴還要輕，“有些事不用怕，但也不能學壞。“他從褲兜掏出包春城牌香煙，想了想又塞回原處，改而遞給我顆水果糖，包裝紙在夕陽下泛著彩虹色的光。

第四章潮濕的綻放

母親在端午節前病倒了。她靠在藤椅上織毛衣時突然栽倒，搪瓷杯里的菊花茶潑在地板上，洇出不規則的圓形，像那些在我夢里反復出現的光斑。我在她的枕頭底下發現了泛黃的筆記本，里面夾著張照片：二十年前的母親穿著白大褂，在縣醫院的走廊里抱著襁褓中的我，身后的玻璃窗上凝著水汽，模糊了遠方的山影。

“你小時候總愛抓我的頭發，“母親退燒后靠在床頭笑，指尖撫過我手腕上的舊疤，“有次你爸值夜班，你半夜發燒，我背著你跑了三里路去衛生院，結果自己摔在田埂上，膝蓋的疤到現在還在。“她卷起褲腳，淡褐色的疤痕像朵褪色的茉莉，開在蒼白的皮膚上。

我突然想起那個深夜，父親蹲在煤爐前撥弄炭火，火星子濺在他手背的燙傷上。他總說那是年輕時修鍋爐留下的，卻從沒提過母親背著我在雨夜狂奔的事。有些秘密像老房子墻根的青苔，在潮濕的角落里默默生長，直到某個晨光熹微的時刻，才露出蜿蜒的脈絡。

第五章褪色的彩虹

阿浩在期末考前兩天轉學了。他留給我半本《少年維特之煩惱》，扉頁上用修正液涂掉了原主人的名字，只留下歪歪扭扭的“送給呆子“。我在操場的雙杠上坐了整個黃昏，看暮色一點點吃掉遠處的塔吊，突然明白有些成長就像梅雨季的暴雨，來得猝不及防，卻讓所有的植物都在泥土里發出拔節的聲響。

父親的煙盒在七月的某個午后徹底消失了。我幫他收拾換季衣物時，發現工服口袋里換成了薄荷糖，綠色的糖紙在陽光下泛著清涼的光。母親把織到一半的毛衣拆了，說要給我織條新圍巾，“你爸說北方的冬天比水泥廠的冷庫還冷“——原來他們早就知道我報考了千里外的北方大學。

最后一次整理舊物時，我在床底發現了那張燒焦的光盤。邊緣的焦痕像朵畸形的花，塑料表面的反光里，我看見十五歲的自己正穿過時光的雨幕走來，校服褲腳沾滿泥濘，眼里卻閃著笨拙的光。那些曾讓我臉紅心跳的畫面早已褪色，只剩下潮濕的空氣里，父母欲言又止的神情，和朋友間心照不宣的沉默，像老房子墻上的水漬，最終都成了成長的印記。

尾聲北方的初雪

大學宿舍的暖氣開得太足，我摸著圍巾上母親織錯的針腳，突然想起南方的梅雨季。手機在枕邊震動，是父親發來的短信，寥寥幾個字：“天冷加衣，別老盯著電腦。“末尾還跟著個笨拙的笑臉符號，像他當年在煙盒夾層藏雜志時的慌張。

窗外的初雪簌簌落下，覆蓋了校園里的銀杏大道。我想起那個被燒毀的光盤，想起阿浩最后說的話：“其實那些片子里的人，還沒我媽在菜市場砍價時好看。“原來所謂的成人禮，從來不是某個具體的瞬間，而是無數個潮濕的、笨拙的、帶著體溫的時刻，像藤蔓般慢慢爬上心墻，在某個清晨突然綻放，讓我們終于懂得，那些曾以為的禁忌與羞恥，不過是生命里必經的雨季，而藏在雨幕背后的，永遠是愿意為我們撐起傘的人。

雪越下越大，我給父親回了條消息：“爸，寒假我帶北方的糖回去，比你們廠發的水果糖甜。“發送鍵按下的瞬間，窗玻璃上的哈氣突然凝結成水珠，順著紋路滑落，像誰在時光的鏡面上，輕輕畫了道彩虹。